尤四姐 作品

19.第19章





往智珠殿去,一路上都不痛快,喋喋抱怨著:“早知道這樣,今兒才不來呢,害我流了這些汗,還餓得前胸貼後背。”




繪雲道:“萬歲爺龍顏不悅,八成是先頭和太后鬧了個不歡而散,餘怒還未消。”




如約更務實,“娘娘餓著不是辦法,奴婢想轍給您找些吃的。我看西邊廊下有銅茶炊,奴婢去瞧瞧有沒有擂茶,給娘娘端一盞回來,先墊吧墊吧。”




金娘娘安頓在了高臺殿裡,臨窗坐著,揉揉肚子扭頭吩咐繪雲:“你也去,瞧瞧有沒有像樣的點心……真是的,沒同萬歲爺說上幾句話,平白還受了淑妃的鳥氣,真夠倒黴的。”




繪雲忙說是,和如約一起下了臺階,繞過殿角上西廊,那兒燃著為宮裡貴人們預備的爐子。一個利落的太監不時往爐膛裡添煤,爐子上供著一隻鋥光瓦亮的大銅吊,裡頭溫著醇厚的奶茶,還沒到跟前,就能聞見撲鼻的香氣。




如約上前詢問,有沒有茶食,那太監仰臉說:“沒有擂茶,但有幾樣小點心。這牛乳茶吃口也好,我再給姑娘裝一袋炒米,泡進茶湯裡,雖簡陋卻管飽,扛過半天不在話下。”




敢情他以為她們是給自己討吃的,如約笑道:“謝謝您體恤,您誤會了,我們是給娘娘預備小食……”




可話沒說完,就被繪雲打斷了。她最瞧不上她那種對誰都溫存的樣子,由裡至外透著假。她更願意單刀直入,和這些太監有什麼可費口舌的,便道:“娘娘用的東西,糊弄不得。有好的都拿出來,過了今兒,下回也沒有伺候的時候了。”




她張狂,引來茶炊太監的白眼,有好的也不願意拿出來。隨手一揭,指了指蒸屜裡幾樣糕點,“就這些,瞧著挑吧。”




繪雲基本都瞧不上眼,實在沒有挑揀的餘地,只好取了一疊水晶餃、一籠沙餡小饅頭,擱在了托盤裡。




如約原本想著,牛乳茶配上炒米,倒也不算壞。正想和他討要,不料這太監朝她笑了笑,“我看姑娘面善,像哪兒見過似的,為人也溫和,實可以結交。你瞧瞧,我這兒有綠豆棋子面,拿鮮魚湯煮出來的,你要不要?”




如約忙說要的,“那就謝謝師父了,回去好向娘娘交差。”




茶炊太監擺擺手,“好說。”起身拿了碗盞來,給她仔細盛上,小心翼翼交到她手裡。




繪雲暗暗撇了下嘴,心道真是下等宮人出身,和這些不入流的太監能說到一處去。自己是看不起這些人的,卻又嫉恨她招人善待的好運氣。自打這魏如約進了永壽宮,著實讓她體會到很多以前從未體會過的複雜情緒,對她的厭惡,也順著點點滴滴與日俱增。




“快走吧。”她按捺住不耐煩,蹙著眉轉過了身。




如約端著別紅的小茶盤,仍舊照原路返回。拾階而上,這高臺殿倒是名副其實的,數了數,共有二十八極臺階,須得保證手裡的碗盞不傾倒,不能灑出一點湯汁來。




上了平臺,再順廊廡往正殿去,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從背後猛推了一把。她沒有防備,人往前一踉蹌,手裡的棋子面飛了出去,筆直地潑了拐過殿角的人滿懷。




湊熱鬧的腦袋,慢慢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她看清了被湯麵玷汙的猙獰龍首,聽見此起彼伏的抽氣聲,頓時天都矮了下來。




那雙有力的手,倒是穩穩接住了她,避免了她更多的無理冒犯。她不用查看對方的表情,飛快跪了下來,扣著磚縫以頭杵地,“奴婢死罪,請皇上饒恕。”




要是料得沒錯,故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結局無非是被人拖下去,活活杖斃在階前,帶著沒有完成的復仇大業,含恨去和她的爹孃團聚。然而人生總有轉折,塵埃落定的命運說不定就急轉直下,有了一線生機。




本該震怒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沒有發作。視線掃了掃她身後的人,蹙眉冷嘲:“朕就知道,早晚有這一遭。”




如約愈發匍匐下去,“求皇上恕罪,奴婢會針線,奴婢給皇上做新袍子,以袍抵命。”




這倒是個新鮮的說法,“以袍抵命?你的命這麼值錢?”




如約壓住了澎湃的心潮,顫聲道:“奴婢卑賤,奴婢的命,連龍袍上一根金線都抵不上。只求萬歲爺寬宏,賞奴婢一個活命的機會,奴婢自當盡己所能報效主子,還萬歲爺一個說法。”




這時金娘娘聞訊趕來了,見皇帝弄得滿身湯汁,頓時頭都暈了,氣急敗壞地責罵如約:“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還衝撞了萬歲爺,你該當死罪!”一面又來向皇帝說情,“萬歲爺,這丫頭才入大內不久,臣妾沒有調理好她,全是臣妾的罪過。今兒過節,她雖擾了萬歲爺雅興,但求萬歲爺不要動怒,就算成全臣妾的體面了。”




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朕以為你一來,會下令把她亂棍打死,給朕消氣呢。”




金娘娘臉上發僵,知道皇帝是在隱射她上回打死宮女的事。越是這麼說,她越得保全這個,也好在皇帝面前扭轉些偏見。於是鮮少護短的金娘娘,破天荒地央求起了皇帝,“臣妾要是打死了她,叫人說臣妾絕情還是小事,拖累了萬歲爺,讓人誤會萬歲爺苛刻,那臣妾的罪過就大了。”




皇帝垂眼看了看跪地不起的人,容她活命,給她留了施為的空間,但願不是個沒用的庸才。只不過這碗湯盡數獻祭在他身上,弄得衣裳鞋襪盡溼,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他挪動了下步子,足尖幾乎觸及她的髮髻,“既然恪嬪求情,朕就免了你的死罪。先前你說以袍抵命,那就讓朕看看你的手段。限你七日之內呈敬上來,要是有一絲一毫的錯漏,到時候數罪併罰,就通知你的家裡人,上亂葬崗替你收屍吧。”




如約說是,懸著的心不住震顫,沒想到這次因禍得福,爭取到了做袍子的機會。屆時侍奉皇帝試穿,只要能近身,就是對這場意外最好的回報。




御前的人引皇帝去擦洗更衣了,所有旁觀的人都鬆了口氣,陸續地散了。




金娘娘的那兩道視線,像要把人剜出洞來似的,“今兒是你魏家祖宗顯靈保佑,讓你留住了這條小命。你究竟是怎麼回事,這麼大的人,走路不長眼睛?我聽聞這個消息,嚇得肝兒都快碎了,險些被你害死!”




站在一旁的繪雲,這時臉色白成了窗戶紙。




原本她是瞧準了皇帝過來,有意把魏如約推過去的,觸怒了天顏,還能有她好果子吃?料得沒錯的話,明年的今天就該是她的忌日,結果世上竟有這種奇事,萬歲爺不著惱,就算沒有金娘娘求情,也半點沒有要處置她的意思。自己這一推,枉做了小人,沒能一氣兒絕她的命,接下來就等她反咬一口,在金娘娘跟前至她於死地吧!




牙關忍不住發緊,心卻橫下來,只要她告狀,自己就喊冤,反正她無憑無據,不能把她怎麼樣。




結果如約連頭都沒回一下,向金娘娘呵腰道:“是奴婢疏忽了,沒瞧見萬歲爺,奴婢萬死。好在有驚無險,往後自當愈發盡心辦差,再也不讓娘娘操心了。”




金娘娘聽她這麼說,緊繃的麵皮終於鬆動了些兒。不過話又說回來,“萬歲爺對你,倒是格外寬容。”




如約道:“萬歲爺是瞧著娘娘的面子,要是娘娘不替奴婢說情,奴婢怕是沒有活著的餘地了。”




這話金娘娘認同,畢竟皇上那樣考究的性子,給潑得滿身髒汙,她要不來,這小宮女夠砍十次腦袋了。橫豎自己討了人情,或許再加上皇上對她有那麼半絲小意思,來往間就寬恕了。自己如今這尷尬處境,身邊有人能得聖眷也好,緊要關頭興許能助她一臂之力。




反正這魏如約比起先前那些宮女有用多了,繪雲那起子人,在皇上跟前三四年,一個也沒入皇上的眼,都是活生生的廢物。




所以這件事兒到此為止吧,金娘娘沒有再計較,扭著腰肢,轉身回殿裡了。




如約這時方轉身望向繪雲,“姑姑,是你推的我?”




繪雲漲紅了臉,“你怎麼紅口白牙汙衊人?”




可她卻沒急眼,“姑姑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沒想告發你,所以娘娘問起時,囫圇兒遮掩了。我還盼著和姑姑交心呢,咱們在一個宮裡當差,不宜生嫌隙,也免得外人看笑話不是?”




繪雲支吾了,猶豫了,揣摩她的神情半晌,最後問:“這麼大的事兒,你不恨我?”




如約泰然道:“多大的事兒?萬歲爺不是沒罰我嗎,我還好好地活著。”




可要是罰了她,她這會兒也沒機會說話了。




繪雲不相信她的心胸能如此開闊,“你別不是憋著什麼壞,想在暗處給我使絆子吧?”




“我要真想一報還一報,先前在皇上面前就把實話說了,你猜皇上會怎麼處置?”她笑了笑,復又說了番掏心窩子的話,“我來永壽宮前,在針工局做了兩年多雜役,吃過數不清的虧,和誰都沒紅過臉,姑姑不信可以去打聽。如今進了宮,反倒越活越回去了,見天和姑姑較勁,有什麼意思?我只想太太平平過日子,等時候到了回家去,留個善名兒,將來許個好人家。”




這麼一來,繪雲漸漸有些信了,“那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如約點頭,“過去了,我不計較,姑姑也別放在心上。只不過我應了萬歲爺,要以袍抵命,龍袍我沒見過幾回,也沒親手做過。我知道永壽宮裡只有姑姑的針線活兒最好,少不得要向姑姑取經,請姑姑幫襯幫襯。姑姑要是有心和我冰釋前嫌,那就不吝賜教吧,往後我一定拿您當親姐姐似的敬愛,處處和您一條心。”




她說好聽話,真是動人,一遞一聲溫言絮語,那麼輕巧地,就能讓人放下防備。




雖說繪雲照舊不喜歡她,但見她服軟,心氣兒也略平了些。自己曾受她挑唆,捱了金娘娘的打,今兒推她一把,也算還回來了。她既不想纏鬥,那就暫且休兵,畢竟頂在槓頭上對自己不利,有什麼話,等避開了這個節骨眼兒再說。




於是勉強退讓了半步,“這要是你的真心話,我也不是不講情面的人。萬歲爺的龍袍,尺寸和花樣子找內造處討要,七天時間料你來不及做成,我得閒的時候可以搭把手,你不嫌我手藝生疏就行。”




如約抿唇一笑,“瞧姑姑說的,您能助我一臂之力,我還有什麼可挑剔的,感激您還來不及。”




繪雲輕捺了下唇角,隱約體會到了勝利的喜悅。挺了挺胸膛,端著糕點越過她,回金娘娘身邊侍奉去了。, ,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