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36 章 好好待嫁吧。

如約是真為這身份的本主兒傷心,就這麼個汙糟的人家,自小放在金陵養著,其實也不是懷事。

原本她是不想兜搭他們的,在這裡過渡一陣子,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可魏老夫人這張嘴,是半點也不饒人。她先是對她評頭論足了一番,末了責罵魏庭和:“你還總唸叨前頭那個,她生的女兒有哪點像你?我瞧別不是竄了秧子,她偷著對不住你。”

如約聽到這裡,再也壓不住火氣了,厲聲對魏老夫人道:“老太太說話留些口德,我娘人都不在了,你怎麼還在詆譭她?過去十幾年,魏家是養活了我,可那是應當的。生養生養,既生了,就該養。一口一個惦記,唱戲給誰聽?這麼情深義重,後頭生了個‘如初’,又生個‘如一’,全是頂頭的名字,早把先前生的忘了。反正連裝都懶得裝,那就消停些,各自安好吧。倘或家裡容不下我,我這就走,你們在這四九城裡,也別想要臉了。”

她拂袖就要離開,到底被馬伕人攔住了。這一走不要緊,得罪了錦衣衛,接下來還有好果子吃?隨便找個藉口,就把全家收拾了。

“好孩子,彆著惱,老太太年紀大了,有時候犯糊塗,自己說了什麼都不記得。你聽我說,咱們是一家人,眼看大婚在即,鬧得不歡而散,豈不是叫人看笑話?咱們要在城裡做買賣,你過了門子,不也得尋常過日子嗎。兩下里幫襯著,顧全體面,對你也是一宗好處。”馬伕人邊說邊朝丈夫使眼色,“你的嘴給鋸了?說句話,安安孩子的心。”

魏庭和這才開口,好聽話是沒有,煩躁道:“鬧什麼呢,眼看要出嫁了,好好待嫁吧。”

如約沒再和他囉嗦,徑直朝門外去了。

回到臥房裡,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心思不在宮裡了,就開始惦念以前的一切。

第二天乘著車,在城裡的大街小巷轉了一圈,趕車的小廝說:“大姑娘自小沒在京城,是該到處看看。京城可不比金陵小啊,我早前去過一回金陵,景兒比北京城秀美。北京是當家的大奶奶,金陵是戴花兒的小姑娘。”

如約虛應了兩句,湊在窗口看,馬車終於路過了金魚衚衕。原本老宅子的位置,殘垣斷壁都收拾乾淨了,只餘一處空地,至今也沒蓋屋子。時隔五年,當初焚燒的慘況沒有留下太多痕跡,只有不遠處的一棵槐樹灼傷了半邊,樹冠上的葉片一半茂盛,一半焦黃。

用力看上兩眼,要把它牢牢裝進心裡去。馬車不能停下,就像經過別處一樣,緩緩地,又駛開了。

她收回身子,放下窗上垂簾,喉頭哽得好難受,要著力捶打兩下胸口,才能喘上一口氣。舊地重遊,是清洗往日的記憶,讓恨更加鮮明。她得時時提醒自己,不能忘了那些人加諸於她身上的苦難。像刀鋒,常拭常新,再斬下來,才會有徹骨的傷口。

“大姑娘,咱們去買賣街,採買些姑娘的用度吧。”小廝揚著鞭,熱絡地說,“聞嬤嬤她們正給姑娘籌辦陪嫁呢,姑娘自己不去看看?”

說起聞嬤嬤,就想起自己早前貼身的管教嬤嬤,也姓聞。家裡遭難那天,是她領著她上寺裡進香去的,後來被錦衣衛追緝,她們逃到徐州的時候走散了,她在金陵等了三年,也沒能等到她。不知那位嬤嬤現在在哪裡,怕是等閒不敢回京了。自己的父族母族被清繳,如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獨自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間,真是一出冗長的悲歌啊,茫然四顧,看也看不到頭。

小廝等著她做決定,她說算了,回去吧。

馬車走到官菜園那一片時,遠遠看見有人站在衚衕口,那身影她認得,是楊穩。

忙叫停車,小廝勒住了馬韁,“怎麼了,大姑娘?”

如約跳下車,急急朝他走去。他朝她比了比手,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這片官菜園,離西城坊草場不遠,那地方產出的草料是專供御馬用的,除了奉命看守的小火者,尋常沒有人經過。

楊穩看著她,臉上有無盡的酸楚,低聲道:“咱們走吧,離開這裡,逃得遠遠的,別再想報仇的事兒了。”

她心裡明白,他是不能看她嫁給餘崖岸,不能讓她遭受這樣的屈辱。他們想做的事沒有做成,也許永遠都做不成了,人被逼到絕境,沒有辦法了,就生出逃避的心,以為離開京城,能掙出一條活路。

他是真心實意為她著想,她卻有她的打算,慘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裡去?以前我躲在金陵,錦衣衛沒見過我,或者還能避開他們。如今在廠衛面前露了無數次臉,好多人都認得我們,再想抓住我們,實在易如反掌。與其不明不白死在外面,不如留在京城再拼一回。”

楊穩急道:“餘崖岸知道你的底細,他哪能再讓你行事!我不懼死,大不了他把我殺了,我只怕他會慢慢折磨你……他竟要娶你,他究竟要幹什麼!”

如約的心境,現在已經平和了許多,慢慢可以接受未卜的前程了。她對楊穩道:“不管他想幹什麼,我都不怕。你我心裡都明白,如果逃了,恩怨不了了之,會後悔一輩子,那為什麼不留下再試一試?我們的仇人不止宮裡那個人,還有這鷹犬走狗,你難道忘了嗎?”

楊穩的心,誠如被火燒一樣煎熬,“我忘不了,可你是姑娘啊,怎麼能被他如此侮辱!”

可以打可以殺,人格上的摧殘,對他們來說才是滅頂的折磨。

如約卻沒有改變心意,“細想想,你能出宮來見我,是餘崖岸有意放了空子。他這會兒八成在暗處看著,看我們接下來打算怎麼應對呢。”

楊穩何嘗不知道,自打上回浴佛節暴露之後,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他們的管控之下。餘崖岸並不發作,他就像貓捉老鼠一樣,獵殺不是目的,戲弄才是。受監視,被壓制,對他來說都可以忍受,但得知如約要被強娶,他實在是忍不下去了,就算註定失敗,也要商量出個對策。

但看她的反應,主張十分明確,楊穩義憤填膺過,漸漸也冷靜了幾分。

“你還不想放棄,是嗎?”

如約點了點頭,“我想再試試。”

楊穩凝望她,看她眼裡浮著堅毅的光,終於嘆了口氣,“如果你都想好了,那就照著你的意思去辦吧。”

殺人不過頭點地,他們都是一無所有的人。轉回頭想想,也許這個時候臨陣退縮了,真的會如她說的那樣後悔一輩子。就算保得住性命,活著又為什麼呢,誰也不想在懊喪裡度過餘生,倒不如再拼一拼,看看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如約舒了口氣,“你回去吧,在誥敕房好好的。咱們各自保全自己,將來還有聯手的時候。”

楊穩勉強仰了下唇角,點頭說好。

兩下里轉身,分道揚鑣的樣子,很像各奔前程。

遠處站在高樓上觀望的人,這時才放下了抱胸的雙臂。

李鏑弩哪壺不開提哪壺,“要是魏姑娘真跟楊穩跑了,那大人打算怎麼處置?抓回來,逼她成親嗎?”

餘崖岸唇角噙著冷笑,“不識時務的人,留著幹什麼?她要是敢跑,就一刀了結了,省得費心替她遮掩。金魚衚衕的案子,也可以結案了。”

李鏑弩聽完,偏著腦袋咂嘴不已,“還得是大人!快刀斬亂麻,女人是身外之物。”

餘崖岸閒閒調開了視線,在他看來,沒生孩子的女人是天上的風箏,你猜不透她心裡在想什麼,也不用絞盡腦汁去琢磨。等生了孩子,才算有了牽扯,那個時候放在心上,才是順理成章的。

派出去的人,仔細盯了魏家二十天,這二十天裡姑娘沒有異樣的舉動,沒見過來歷不明的人。婚期將要臨近的時候,她也跟著辦事的嬤嬤出去採買,胭脂、頭花、梳篦等,細碎的東西置辦了不少,待嫁待得有模有樣。

餘崖岸放心了,著人往魏家送聘禮,送得很多很周到,不是給魏家面子,是給許家的。許錫純一門雖然死在他手上,但他很敬重這位老岳丈,既然要娶人家的女兒,就不能太過敷衍。畢竟夫人娶回來,高高抬舉她,也是抬舉自己。他戎馬生涯多年,鰥了多年,忽然要娶親,還是有幾分期待的。

轉過天來,這樣一個日頭毒辣的大好晴天,一清早老爺兒就光芒萬丈,照得人睜不開眼。

他今兒沒上值,休了婚假,在家裡預備親迎,試穿喜服。

他母親在一旁囉嗦著:“忙得什麼樣兒了,衣裳都不預先試,天曉得合不合身!不合身怎麼辦,這會兒改還來得及嗎?”

餘崖岸只是拱著眉,把手穿進袖子裡,低頭扣上領釦。

身條沒怎麼變,這幾年到處奔走,也沒長多餘的肉。肩背裡合適,腰身也不大不小,他母親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狠狠拽他的腰封,捆柴禾似的捆住他的腰,又讓人好好給他捯飭,邊看邊評點:“鬍子拉碴的,看上去大了十歲。好好刮乾淨,再洗把臉,收拾妥當了去接人。留神軟語溫存,別咋咋呼呼要吃人,嚇著人家。”

他被叮囑得頭疼,蹙眉轉過身應付,“我知道了,到時候夾著嗓子說話。”

他母親笑了,“可也別這樣,沒的讓你那些兄弟笑話。”

蠻狠地又把人拽過來,上下打量一番,老大一個兒子,長得那麼高,得仰視才能看明白他的臉。可不管他在外面多張狂,名聲多不好,對於當孃的來說,都是心裡的肝兒,愛到骨子裡。

無奈運勢不好,先前的媳婦懷著孩子,一屍兩命了,這麼些年沒再娶親,怕也是傷得不輕。

仔細給他整整衣冠,為孃的還要叮嚀兩句,“好不容易娶個媳婦,可要加倍疼惜。平時別對人大呼小叫,夫妻間說話也講究分寸。你瞪眼,別怪她朝你臉上啐唾沫,到時候紅眉毛綠眼睛,過不到一處去。”

餘崖岸有點不耐煩,“我又不是頭一回娶親,還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您就放心吧。”頓了頓,又覷覷老太太,“她自小沒了母親,孃家也沒人給她撐腰,您不會苛待她吧?”

“說的什麼話!”於老夫人道,“我是那種勢利眼的惡婆母嗎?早前你那個媳婦,我也沒虧待過她。這個新媳婦兒,讓我想起你那沒出世的孩子來,可憐的小人兒,吃了好些苦,多招人心疼!”

餘崖岸舒展開眉眼,溫吞地笑了笑。

真是個魔咒,到了為人夫的位置上,昏頭漲腦打算當起好丈夫來了。看來人真不能孤單太久,孤單得久了,遇見個滿身長牙的,也當寶貝似的顧惜。這麼下去,別不是不要命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