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四姐 作品

第 63 章 什麼時候合適?夜...

 皇帝別過臉,眯眼望向窗外,什麼話都沒說。

 盛夏的午後,一切都歸於平靜,樹頂的季鳥兒在聲嘶力竭叫喚著。養心殿外站班兒的太監耷拉下了眼皮,站著也能小睡一會兒。

 等到御膳房預備排膳的時候,章回再進東暖閣,炕桌上的香囊已經不見了。皇帝仍舊倚著引枕,一手翻動書頁,一手盤弄著銅錢大的一面玉把件。

 章回見他神情淡漠,料著暫且無礙,但事實證明過於樂觀了。萬歲爺今兒胃口很不好,沒進幾口就擱下筷子,讓人撤了膳。

 一直在邊上侍立的蘇味上前侍奉淨口,這時候方出聲,冒冒失失地說:“萬歲爺,與其心裡不痛快,乾脆弄個水落石出吧。餘夫人這會兒指定回來了,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聖駕親臨又怎麼樣,還怕她不接駕嗎!”

 這話實在是大膽,惹得章回驚惶不已。心下也打定了主意,蘇味這小子是不能再留在御前了。

 只是眼下不能發作,還得看座上的人怎麼定奪。皇帝照舊沒有說話,但指尖的動作,卻顯見地停頓了下來。

 其實蘇味的建議,未必不是他心裡所想,不過之前還在猶豫,不能下定決心罷了。結果這擅長鑽營的玩意兒開了這個頭,好兒是討著了,萬歲爺的心也成功被他帶跑偏了。

 倘或這會兒真去餘府,那消息傳出去,萬歲爺該如何自處?這四九城裡,滿城都是錦衣衛,這麼明晃晃地打指揮使的臉,於情於理合適嗎?

 還好,皇帝沒有失了理智,只是偏頭看向窗外,手上的把件又繼續慢悠悠地轉動起來。

 章回鬆了口氣,轉頭一乜蘇味,“蘇領班,今兒夜裡的酒膳得你親自去瞧瞧。張羅幾個別緻的小菜,給萬歲爺開開胃。”

 蘇味說是,領命從東暖閣退了出來。

 剛邁出門檻,就看見康爾壽站在滴水下,衝他直豎大拇哥,“好小子,有膽色,敢當著大總管的面兒這麼攛掇萬歲爺。”

 蘇味遲疑了下,“我也是為萬歲爺著想,瞧怹老人家心裡不痛快,咱們當值也提心吊膽不是?”

 康爾壽笑了笑,歪著腦袋點頭,“對、對。”

 蘇味瞧他陰陽怪氣,也懶得和他兜搭,轉身就往御膳房去了。

 邊上的小太監仰頭問:“掌事兒,蘇領班這是犯了忌諱了?”

 康爾壽撇唇一哂,心道可不是犯了忌諱嗎,有時候寧願在皇上面前出餿主意,也別當著章大總管的面抖機靈。年輕人想冒尖,可著勁兒地討好皇上,一不小心就壞了規矩。章回作為大總管,定你個擾亂聖心的罪過,這麼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你就擎等著上北五所刷官房去吧。

 搖搖腦袋,康爾壽悠著步子邁進門檻,正遇上章回從東暖閣裡出來,他忙上前問:“主子今兒的奏疏批完了吧?夜裡還忙公務嗎?”

 章回揣著兩手,臉拉得老長,“這誰說得準,就算奏疏批完了,保不定還有旁的事兒。”頓了頓冷眼打量他,“你和蘇味交情不錯吧?”

 康爾壽嚇出一身冷汗,我一準兒給您辦得漂亮。”

 章回也沒兜圈子,直言吩咐:“蘇味別擱在御前了,這小子心太急,早晚要壞事。你尋個由頭,把他調到別處去,也別太虧待,給他留點兒體面。”

 康爾壽的腦子轉得飛快,立時就給他找到了好去處,“前兒司禮監籍掌印和我說起,說南邊古今通集庫裡缺個管事,問我有沒有合適的人選舉薦,我瞧蘇味正合適。”

 所謂的古今通集庫,主要作收藏功臣將領、藩王駙馬等的敕封文書,以及京官外官的任命底簿。平時沒什麼要緊差事,無非按序整理和定期晾曬,蘇味過去做掌事,算是明升暗降,正應了大總管口中所謂的“體面”。

 章回負起手道:“就這麼辦吧,打發了完事。”

 康爾壽蝦著腰說是,心裡何嘗不明白,蘇味在御前竄得太快,對大家都不是好事。章回這是留意上他了,自打先前送葬那一路,就不怎麼待見他。有頭臉的大太監也要鞏固自己的地位,往各處安插自己的心腹,蘇味這一走,章回剛提拔的那個車軲轆正好頂了他的缺。原先御前還算三足鼎立,這麼一來,形勢可不就偏向章回那一邊了,不論好歹,他還是御前不容置疑的大拿。

 臊眉耷眼朝東暖閣眺望,那位主子爺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批奏疏也不挪步,就這麼低著頭,目光落在手裡的書頁上。可是這書頁,足有一盞茶工夫沒翻動過了,康爾壽衝章回諫言:“要不大總管進去勸勸吧,這麼幹耗著也不是辦法。”

 章回沒搭理他,大不了做好準備,今兒晚上熬通宵。

 事實證明他確實有遠見,萬歲爺這晚居然就是在南炕上度過的。

 並不寬綽的地方,枕著引枕輾轉反側,看得御前老人兒也發愁——宮裡這麼多娘娘,彷彿全成了擺設,萬歲爺看著她們的臉,每一張都能對應上外朝臣僚的老臉,說不厭煩,那肯定是假的。

 其實作為皇帝,每年都有選秀,只要願意,天下美色緊著他選,見得多了,任是九天玄女也不稀奇。然而這五年的採選,各處只選拔宮人,沒有增加一位嬪御,也許冥冥中有定數,一切只為等待那個合適的人出現吧!

 反正主子不好受,底下人也別想圖輕省,老實在殿外站足了一晚,天亮嘴裡起了老大兩個口瘡。

 好在萬歲爺行止如常,前一天的鬱鬱寡歡沒有影響政事,照例召見了內閣,商討秋後待辦的事宜。

 首先是處決金瑤袀,這事兒涼了有陣子了,內閣也怕上頭消了火氣,要改主意。於是存著心地敲缸沿:“金瑤袀雖罪孽深重,然新朝初建還是有功於朝廷的。皇上是曠古爍今第一仁君,若是看著老金往日的功勳……”

 “功過便可以相抵?”皇帝幽幽反問,“他有功時,朕沒有吝於恩賞,如今有罪,按律嚴懲,不應當嗎?”

 眾人立時就明白了,低頭應了聲是,趁熱打鐵呈上了行刑的時日。

 皇帝提筆蘸取硃砂,在奏疏上落了個“準”字。最後一筆寫完,大學士們臉上方露出坦然的神情,可皇帝看著這些人,心下只覺好笑,一個個道貌岸然,剷除起異己,天下人本就是這樣。也許相較於他們,自己更勝一籌,否則又如何得心應手地,令他們皆為他用。

 不過這些內閣大學士也不是吃素的,話題調換過來,就該關心皇帝的私事了。

 大學士們孜孜諫言:“今年秋選,應選的良家子年齡及籍貫,是否可以適當放寬?皇上春秋正盛,合該擴充後宮,綿延子嗣。目下只有中宮娘娘有孕,且是男是女還未有論斷,於江山社稷來說,恐有不足。大鄴朝幾代帝王都是子嗣繁盛,便是高祖,也尚有三子兩女,皇上……”

 “閣老也說了,朕春秋正盛,難道還擔心子嗣艱難麼?朕記得高祖不興後宮,唯有皇后一人,只要人選合適,生兒育女自然水到渠成,朕都不急,閣老們又何必杞人憂天呢。”他笑著說,“朕反倒覺得,秋選非但不該放寬,更該取締。每三年春,設立一次大選就夠了,別讓那些姑娘把大好年華浪費在深宮中。她們每日盼著聖寵,朕大抵是要辜負的……對她們來說,實在不值得。”

 他說到最後,難免會想起那個人,言辭間也帶了幾分柔軟。弄得內閣官員們面面相覷,一時不明白這樣一位殺伐決斷的帝王,怎麼忽然變得優柔寡斷起來。

 可殿外伺候的章回明白其中緣由,轉過頭望向外面瀟瀟的長天,心下也拿捏不準,這件事到最後會如何收場。

 殿內還在議政,喁喁的低語,後來聽不真周了。待到閣老們從裡頭退出來,差不多將近午時了,康爾壽忙於送他們出去,章回便入內探看皇帝,一面留神詢問:“萬歲爺,這會兒傳午膳麼?”

 皇帝沒應他,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章回不由愁了眉,生怕他心緒顛倒,回頭要作病。

 正盤算著想個法子,把餘夫人召進宮來,錯眼見皇帝從南炕上下來了,寒著臉道:“替朕備馬,朕要出宮一趟。”

 這一趟預備上哪兒去,還用問嗎!

 章回只得壯膽攔阻,“萬歲爺,這青天白日的,您去不合適。”

 皇帝蹙眉問他:“什麼時候合適?夜深人靜的時候?”

 已然到了這個地步,阻止也沒用了,章回思忖了下道:“餘夫人已經嫁為人婦了,您這麼光明正大見一個閨閣婦人,傳揚出去不好聽。必要的時候還是得遮掩遮掩,不單為著您,也是為著餘夫人的名聲。”

 皇帝站在那裡,極力壓制住立時就出宮的念頭,咬牙說好,“那就再等等,等到太陽落山。”

 可是這盛夏的白晝,似乎尤其漫長。他坐在窗前,看著院子裡的樹影慢慢偏移,總也等不著它投在東牆上。

 好容易到了傍晚,天頂瀰漫起厚厚的雲層,前一刻還晚霞滿天,後一刻太陽忽然不見了蹤影。

 天色暗下些什麼,做些什麼。但他就是有這強烈的渴望,想見到她,哪怕只是無言地對望,也要見到她。

 可能真的瘋魔了,但那又怎麼樣。這大鄴的江山原本不是他的,最後不也落進了他手裡嗎,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吸口氣,渾身都是痛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這幾個時辰的。

 終於夜一點點深了,換了身便服趕往東華門,門上早就停著一輛馬車。他藉著夜色掩護,默然坐進了車輿裡。

 馬車跑動起來,車外颳起了風,伴著車輪滾滾向前,風聲有漸大的趨勢。

 天地間好黑啊,車轅上掛著燈籠,蠟燭在風間搖曳,火旗噗噗地,隨時有熄滅的風險。

 還好離得不遠,馬車不久抵達了白帽衚衕。為了避嫌,找了個小岔路,挨著牆根兒暫時停靠下來。

 然而忽來一陣近鄉情怯,分明離得很近了,不知為什麼又猶豫起來。皇帝坐在車內,心頭七上八下,萬般不是滋味。

 章回看得出他的彷徨,向內回稟:“爺稍待,奴婢去門上傳話。反正已經來了,無論如何要見一見。”

 車廂內懸著的一盞小燈晃悠著,照亮皇帝的眉眼,他終於還是下定決心,無聲地點了點頭。

 章回跳下馬車,壓著帽子往餘府大門上去。走上一程回頭望,車輿內的燈不知什麼時候熄滅了,只餘車轅前挑著的一盞燈,無力地散發著微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