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他必須死。
沒錯,一切都是她的計劃,一步都沒有出錯,從她特意告訴皇帝,自己是完璧之身開始,這個圈套便已經設好了。她知道餘崖岸回來不會放過她,她心裡早就有準備,所以她推開窗戶,讓設在餘府的暗哨聽清房裡的動靜。她嘶喊央告,卻仍舊受到侵犯,到了如此境地,是不是能夠幫助皇帝下定決心了?
只是委屈了自己……不,不委屈,因為值得。一個失去了家族依傍的孤女,想向皇帝和錦衣衛指揮使索命,本就是痴人說夢。可她執拗,一定要做到,那就只好放棄無關緊要的尊嚴,抓緊每一次重要的機會,甚至不惜把自己也填進去。
他快活了吧?饜足了吧?她看見他頹然倒在她身上,打心底裡生出厭惡,用力把他推開了。
事後的溫存,真是一點都沒有。他受了冷遇不由訕訕,探手想摟她,還是被她拒絕了。
“餘大人,這樣自證,夠了嗎?”她冷冷地問。
餘崖岸看著床上的落紅,很覺得難堪。撐身抹了一把臉道:“我錯了,不該質疑你,可我的小人之心,也是因為太在乎你。”
如約不想和他商討這些沒用的話題,穿上中衣釦好了紐子,艱難地走到窗前喚蓮蓉,“把水抬進耳房裡去。”
蓮蓉說是,到現在臉上還殘留著懼色。
上房裡的吵鬧聲隱隱約約傳出來,沒有人敢多管閒事。聞嬤嬤是個忠勇的,不要命般想衝進去解救,卻被院裡的婆子生拉硬拽拖出去,綁在了柴房裡。
至於他們吵些什麼,其實聽不太清,恍惚牽扯了第三個人,看樣子小老爺又打翻了醋甕。只不過他強勢,到最後便傳來少夫人的哭喊尖叫,聽得人心頭直打哆嗦。
有人去老夫人院子裡稟告了,但老夫人壓根兒沒理睬。大概是覺得夫妻間起爭執很平常,也或者認為成親到現在都沒圓房,本就不合常理吧。
所以這個月圓之夜,真是過得驚心動魄。所有人都熟視無睹,所有人都是幫兇。
如約呢,並不指望有誰能來救她,一切都是她該受的磨難。
好在水是溫熱的,坐進去,這僵硬的身子才逐漸緩過勁兒來。低頭看,被他掐過的地方青紫,倒也不覺得疼。只是靜坐了片刻,忽然有什麼砸落,砸得胸前的水面起了漣漪,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嫌惡地抬起手抹了抹眼皮,無奈抹不完。於是乾脆憋上一口氣,沉進了水裡,這樣就連自己,都鬧不清自己有沒有流眼淚了。
***
餘府上發生的事,不消一個時辰就傳進了宮裡。
加急的訊息猶如前線奏報,暢通無阻直達御前。向皇帝奏明的章回,這輩子就沒流過這麼多的汗,汗水涔涔,把內外的衣裳都打溼了。
“萬歲爺,餘府上有線報,看情形……不大妙。”章回慘然的聲音,在殿宇裡迴盪,“餘大人不尊重,和夫人起了爭執,鬧得挺兇。原本伏守的人要闖進去的,可後來又沒聲兒了……隔了會子,餘夫人傳熱水,哭著從屋裡出來,那個……”
皇帝今晚心神不寧,也睡不著覺,所以到了夜半子時,還在案前批閱奏疏。誰曾想忽然一個線報送進來,像在他太陽穴上狠狠打了一拳。他愣住了,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手裡的筆落下來,在公文上炸開了血色的花。
早該想到了,為什麼還寧願冒險,讓她回那個所謂的家!
有一種憤怒是無聲的,怒到了極點,整個人難以自控地顫抖起來。原本用以握筆的手,這刻緊握成了拳,那手背上青筋畢露,簡直讓人感到駭然,生怕他下一刻就會把這養心殿砸個稀爛。
章回和康爾壽惶恐地對望,再站著就是對天威震怒的不尊重了。兩人慌忙跪下,伏在地上叩首不止,“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
可是這怒火,把他的心燒出了個好大的窟窿,非人命不能填還。
良久,他才勉強定住神,啞聲道:“今晚伏守的人,一個都不要留。傳令葉鳴廊,尋個合適的機會,讓餘崖岸殉職吧。朕不能再讓他活著了,他必須死。”
最後那四個字,簡直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恨透了餘崖岸,也恨透了他自己。
是他太自信了,自恃身份尊貴,以為餘崖岸不敢碰她。結果那不知死活的東西,竟然會做出那等事來,可見他這個皇帝,在這位指揮使眼裡是毫無威信可言了。一個膽敢藐視皇權的人,還需要念及舊情留著嗎?
章回拿肘彎子捅捅康爾壽,康爾壽領了命,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悶頭就往外衝。其實這會兒避開風頭才是明智之舉,安撫萬歲爺的苦差事,就交給章大總管去辦吧!
康爾壽跑出了遵義門,一路往南,直奔十八槐。後半夜的月亮愈發大得悽惶,千瘡百孔地吊在槐樹頂上,看著實在有些瘮人。
御前給指揮同知傳口信兒,都是避人耳目的。面上錦衣衛指揮使是皇帝親信,什麼事兒都由他處置,但北衙的風頭日盛,手上權力過大,萬歲爺是什麼人呢,怎麼能由著餘崖岸一手遮天,主宰那些朝廷官員的生殺。
所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葉鳴廊就是安插在錦衣衛中的定海神針。尋常不必同餘崖岸爭鋒芒,他唯一的責任就是盯住上峰,緊要關頭取而代之。
早前皇帝召見他,曾和他笑談,“別怕出不了頭,暫且蟄伏,將來必有風頭大盛的時候。”
從不徹底信任任何人,這是為君者的分寸。一把刀太過鋒利,就要預備合適的刀鞘,以便隨時將他收刀歸匣。
終於,這個時候到了,葉同知被壓制多年,總算可以吐氣揚眉了。
康爾壽掖著手,挨在一棵大槐樹底下,打發出去的小火者報過了信兒,不消一刻鐘,葉鳴廊的身影便出現在了斷虹橋。
康爾壽從槐樹後頭邁出來,看他快步往這兒來,到了跟前拱拱手,“康掌事,皇上什麼示下?”
這事非同小可,康爾壽日鬼弄棒槌地勾了下手指,葉鳴廊看著那胖臉一陣反胃,但還是湊過去,遞上了耳朵。
康爾壽把皇帝的意思仔細交代了一遍,他怔忡片刻,立時俯首領命,道了聲是。
康爾壽倒好奇,“大人不問因由?”
葉鳴廊道:“皇上吩咐的差事,臣只要承辦,不必問因由。”
足見這葉同知是個聰明人,有長性,守得住,知情識趣兒也懂進退,萬歲爺看人,果真一看一個準。
康爾壽頷首又問:“葉大人多久能交差事?”
葉鳴廊道:“三日之內。”
康爾壽說好,“萬歲爺等著您的好信兒,請葉大人不要令萬歲爺失望。”
葉鳴廊說是,拱手一揖後,順著原路折返了。
先前康爾壽不明白,為什麼他沒有追問皇帝要殺餘崖岸的因由,這因由,他心裡明白得很。餘崖岸剛從陝西回嗎。
錦衣衛洞察整個四九城宗室及官員一切動向,皇帝見了餘夫人幾次,什麼時候見的,他都知道。當然,消息自然也由他斬斷,以保證不會傳進餘崖岸耳朵裡。但這殺心早晚是要起的,皇帝要殺一個人,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他擔心的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究竟又付出了什麼,才真正做到利用皇帝除掉餘崖岸。
餘崖岸死不足惜,但接下來呢,她是不是還有更大的計劃,把矛頭對準了那個不可能被打倒的人?
葉鳴廊在案前坐了半宿,聽見城裡此起彼伏的雞啼聲,才知道天亮了。天亮後也思忖,要不要想法子再見見她,要不要再給她提個醒兒,也算好人做到底。
然而轉念再思量,自己的一舉一動何嘗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下。有些事一直沒有點破,可能並不是因為你隱瞞得好,只是對方想給你機會罷了。
試圖邁出門檻的腿,還是重新收了回笑著從大門上進來,他揚聲喚兩位千戶,把準備好的線報交到他們手上,“前太子餘黨,在宣南火神廟一帶出現,共有十一人,其中一人,是漏網的詹事府府丞。”
李鏑弩和屠暮行哪裡知道里頭門道,撫掌一笑,“來大買賣了!早前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來的老狐狸,這回可算露尾巴了。一個人頭五千兩賞銀,十一個是多少?”李鏑弩捅了捅屠暮行,“夠你吃花酒,吃到八十歲了。”
兩個人推搡往正衙去了,邊走邊問左右:“給大人傳口信兒了嗎?才到家,怕還捨不得下床呢……”
亂哄哄一頓調侃,說笑歸說笑,正事兒還是要辦的,立時就打發人去了白帽衚衕。
通常這種案子,餘崖岸是必要親自參與的,尤其現在還牽扯了房裡人,他也有這份擔心,唯恐讓他們接上頭,那事情就更不好辦了。
昨晚上還惡狠狠地盤算過,乾脆殺了她一了百了,結果那件事一出,這會兒再來問他,他已經失憶了,全想不起來當時的狠戾了。
“讓人盯著,再探。”他擺了擺手,把報信的人遣退了。
其實這個時候是不願意出門的,昨晚的事到現在還沒解決,他心裡七上八下,已經難受了大半天。
邁進臥房,她在案前坐著練字,連頭都不抬一下。他厚著臉皮走到她面前,又不好意思低聲下氣,便道:“我回頭要出門辦差,你就不能給我個好臉子嗎?”
如約道:“我沒一頭碰死,已經是沒氣性了,大人還要我給好臉子,拿我當外面的粉頭了吧。”
餘崖岸百爪撓心,“你究竟要我怎麼樣,才肯原諒我?我承認自己混賬,承認自己魯莽,這樣還不成嗎?既然嫁了我,夫妻敦倫是天理人道,我等了你三個月,是我願意耐著性子焐熱你,不表示你應當冷落我,你懂不懂?”
如約的雙眼盯著面前的字帖,半晌才道:“我不是心甘情願的,你心知肚明。”
這是鑽進死衚衕裡,出不自己錯了,對不住你了,要打要罵都由著你,你還要我怎麼樣?”
她不再說話了,這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實在讓他難受得厲害。於是硬著頭皮把她拽起來,我行我素圈進了懷裡,又把臉湊到她面前,“你打我吧,只要你能出氣,隨你怎麼樣都可以。”
當然,沒有等來她的拳腳相加,她對他的親近也並不顯得抗拒,他的心頓時柔軟了,“如約,咱們是夫妻啊,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尤其還是為著這種事兒,你不覺得可笑嗎?”
如約抬起眼,那眼眸沉沉,透出一股死氣來,“你覺得我為受人凌辱而難過,很可笑嗎?”
他窒了下,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忙又找補,“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明明知道的。”自己的面子過小,只好搬出了老夫人,“咱們這裡吵鬧,消息可傳到母親耳朵裡了。她老人家可對你愛護有加,你不瞧著我,瞧著她老人家,別讓她為我們操心,成不成?”
這才是最可笑的話,昨晚那些動靜,餘老夫人能不知道嗎?但她放任了,終究兒子才是至親,她心裡的親疏,其實分得明明白白。
不過也確實沒必要鬧得太難看,橫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皇帝要是沒有動作,自己還得見機行事。
她的態度終於軟化了,“過會子還要去婆母那裡用飯,你什麼時候出門?多早晚回來?”
她語氣輕柔,沒有疾言厲色,讓他看見了日後夫婦和睦的希望。他簡直喜出望外,切切道:“擦黑出城,明早就回來了。午飯恐怕來不及用,我先送你過去,讓母親看見我們好好的,她放心了,我才好走得安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