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求而不得,今夜無眠
但他又非要讓她費神,要所有人覺得他生來就是個瘋子。
他上一輩子其實還挺正常的。而秦國的朝堂被法家訓練後,不能太正常,太正常反而會死無葬身之地,譬如扶蘇和蒙恬。
其實李賢后來才發覺。真正將法家思想中最陰暗的部分學到骨子裡的不是李斯,而是趙高。
他們到死之前都沒學會什麼是真的惡,所以才會在獄中頻繁的上書,以至於被更醜惡的惡所矇蔽,令他們下場悽慘。
沈枝完全理解不了李賢這種行為邏輯。
她直言道:“為了你的命,她傷害了自己。殿下用的,還是大王讓她保護自己的匕首。”
“自她第一日知道她的血管用之後,傷了自己不止一次,而是十次。結痂了的傷口要連續著十日被劃開,冬天裡刀片很冰的,她可能是學了你吧,還知道用熱水泡得溫了才動手。”
“公主不是非想要自己折騰自己,而是你,你們接連著在折磨她!”
他從來沒有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有人曾這樣珍視他的性命,那個人還是許梔。
李賢站在原地。
沈枝時常跟著嬴荷華身邊,她也知道王綰可能就這一兩個月的事了。
而姚賈不知怎麼回事,竟也表示要日後有機會的話想要遠離政壇。
蒙毅雖然也深得嬴政信任,可畢竟年輕,如果不出意外,朝臣之中就有可能是李斯一個人的天下。
李賢看似避開咸陽,去了蜀地一陣子,實際上是在給他們李家鋪路。
聽李賢的語氣,與公主之間不乏水深火熱,誰也不待見誰。
自荀子來秦後,她又顯然是與李斯意見相左。
以他父親和他的手段,日後怎麼會放嬴荷華在朝堂好過。
沈枝松下一氣,“無論如何,我怎麼說也是得罪大人了。一股腦全說了,大人當年在蜀地也算賑災之良臣,我還是想著希望您日後不要忘恩負義。”
他眼一沉,可最後一個詞令李賢驀地百感交集。
不要忘恩負義。
他當年留下的遺書,就有‘深恩負盡’四個字。
李賢看著沈枝,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今夜之前,他本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一切。
他本要她明白,她與他之間,存在著交叉的權力錨點,更有千絲萬縷的利害關係。
她為了嬴政,他也是為了他的父親。
即便是她不愛他,不再信任他。
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也能想辦法得到她。
他等著她罵他是無恥之徒,卑劣如往昔。
不擇手段也好,威逼利誘也罷。
這樣他就能在重重之中,要她牢記,他才是唯一與她同行之人。
趙嘉也不過是他的棋子。
四年前,他引呂澤去尋趙嘉就已經在下今日的棋。
李賢活了兩輩子,只要他想做一件事,沒有不成功的。
他早在謀劃如何讓張良離開秦國。那個時候,依據張良的聲名,他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秦國,不能死在秦人手裡,更不可死在他手裡。
張良出使過趙國,為攻下邯鄲也出過一份力。韓人為秦所譴,趙人自然恨上了他。
“監察竟有這般醫術,此物果然能護住心脈。”趙嘉驚訝,眼見跟了他多年的護衛果然甦醒。
“只不過有些副作用,看公子你如何用了。”
“什麼作用?”
“忘記過去。”他說。
“時間……”趙嘉微
微蹙眉。
“未曾試驗過,還請公子見諒。”
“人救過來就好,有勞。”
趙嘉後來說,他的護衛竟然忘記了他們顛沛流離的路上發生的事。
“什麼時候能想起來?”趙嘉問。
“興許一兩個月罷。”
“……也許是永遠?”趙嘉問。
他沉默,“沒有結論。”
於是,後來許梔拿到手裡的那個玄鐵瓶子裡所裝,已不是趙國獨有的毒藥,順理成章的是一早出於他手的東西。
李賢的醫術何等高明。韓非喝下的假死藥‘屏息’,他在十年就已經能夠配出來。
藥與毒,也是同源。
他篤定她是要救張良的,果不然,趙嘉的毒就派上了用場。
他不在場,咸陽發生的一切卻無不在他的手裡。
他保證不了張良會忘多久……一兩個月、一輩子?還是和趙嘉的護衛一樣、三年而已?
只是無論他多麼運籌帷幄,有很多東西,他算不到。
比如許梔。
又比如張良。
甚至,他也小瞧自己的良心。
沈枝同他說了那麼多,他本來要直接進到殿中去看看她。
月光透過她低矮的窗,她在花團錦簇的錦被之中沉睡,漫漫的光浮在她的臉頰。
她卻睡得沒有想象中那樣安穩。
他的藥不管用嗎?
李賢微微蹙眉。
時隔多年之後,他又聽到她在睡夢之中喚一個人的名字。
只是這次,除了父王或者祖父二字之外……
上天就是要他聽到,要他備受煎熬,錐心刺骨。
“……子,房。”她念。
所有的算計都僵硬、蒼白。
他再不敢踏近一分。
他抬眼注視著燃著香的博山爐,山形霧繞。
他終於承認,一定有什麼,是他無論如何也得不到。
他靠在芷蘭宮的外牆,絕望的想,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了。
這個季節的芷蘭宮沒有那麼多漂亮的景色。
沒有皚皚白雪上的踏痕。
沒有春花。
沒有金色的樹葉。
只有蟬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