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加叄 作品

夕陽西下(208)

筱贇後面來過兩次。隔著玻璃櫥窗看著母親。在外面停留片刻,和筱雨沒有交流,便又匆忙離去,再沒有出現過。

筱雨每日打卡報道。透過那冰冷的玻璃櫥窗,靜靜地看著母親那模糊的輪廓,看著護士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

曾衛國和劉雅琪坐走廊裡有一排椅子上,風從門洞那邊吹來,帶來一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慘白的燈光映照著地上的瓷磚上,反射冰冷而黯淡的光。偶爾有人急匆匆的走過。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劉雅琪憂心忡忡的說,“醫生都說的很明白了,筱雨為什麼還那麼執著呢?”

“這種事旁觀者清,換到自己身上,感情就戰勝理智了。”曾衛國說,“誰都是希望自己的親人活著,哪怕只剩下一口氣。”

“說得也是,”劉雅琪同意說,“我媽昏迷那會兒,就我一個人堅持,整整折騰了一年,最後還是走了。還得大家辛苦,病人也受罪,得不償失。”

“其實已經是不錯了。中國人均壽命才七十五歲,能活過九十的不多。人總歸是要死的,真的沒必要糾結。”

“李老師應該是很幸福的。沒什麼痛苦,也沒有折騰家裡人。真的像我媽那樣,未必是好事。你可以勸勸筱雨。”

“這種事不好勸。”

第二十三天。醫生把筱雨叫了去。曾衛國和劉雅琪也跟著。

“你母親多器官功能衰竭,你趕快拉回家吧。要不就來不及了。”醫生面色凝重,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咱們這的風俗是人不能死在外面,死了進不了家。我給你掛著吊瓶吸著氧,派救護車給你送回家了。”

筱雨臉上掛著淚,拿出手機給筱贇打電話,聲音哽咽著說,“媽上午出院,你來一下。”

不多時,筱贇匆匆趕來,頭髮有些凌亂,眼神閃躲著不敢直視筱雨。

“你去結一下住院費。”筱雨把出院單遞給筱贇。

“住院費一共二十八萬六千多。自費要三萬五。”過了一會,筱贇拿著住院單回來,“我卡里沒有那麼多錢。媽的存摺不是在你哪嗎?”

“媽要回去了。”筱雨拿回出院單,“我去結吧。”

曾衛國和筱贇小心翼翼地把李老師移到救護車上帶輪子可以摺疊的移動床上,抬上救護車。

李老師面色蒼白如紙,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瘦了一圈的臉上毫無生氣,緊閉的雙眼好像是睡著了,平靜安詳。一縷溼漉漉的白髮粘在臉頰上。口鼻上罩著氧氣罩,氧氣罩的透明塑料外殼上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劉雅琪手裡高舉著還在滴著液體的吊瓶,小琴手裡地抱著像枕頭一樣的氧氣袋,兩個人坐著李老師身邊。

“上一個人來指路。”司機頭探出窗外,大聲喊道。

“去哪?”筱贇轉過頭問筱雨,“去你那嗎?”

“當然回媽自己家了。”筱雨不假思索地隨口說道。

“不行啊!”筱贇一下子慌了神,兩手一攤,聲音急促而怯懦,“美莉說過,絕對不能拉回家來。”

“扔在路上嗎?”筱雨憤怒地瞪著筱贇。

“可以去你哪……要不送殯儀館……”筱贇的聲音越來越小,結結巴巴地說著,不敢直視筱雨的眼睛。

“媽還沒死呢!”筱雨氣得滿臉通紅,氣鼓鼓地問,“媽自己的家為什麼不能回?”

“不是有小孩了嗎……小孩子會害怕。”筱贇的頭低得快要埋進胸膛,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

“走不走啊?”司機按一下喇叭大聲喊著。

喇叭聲顯得格外刺耳。

曾衛國輕輕地拉了拉筱雨的衣服袖子,“回咱們家吧。沒關係的。”

筱雨狠狠地指著筱贇的鼻子,眼中的鄙視毫不掩飾,“媽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個窩囊廢!”

曾衛國用力地把筱雨拉上車,自己坐到了副駕駛座。

救護車緩緩開動了,發出沉悶的轟鳴聲。

曾衛國回頭看了一眼,筱贇還呆呆地站在原地,用空洞而迷茫的眼神看著離去的救護車,顯得落寞無助。

救護車停在遠望大平層前面,司機幫忙把李老師躺著的摺疊床抬下救護車。

曾衛國推著移動床走進電梯,劉雅琪和小琴緊跟著。

筱雨趕到前面開門。

曾衛國和司機把李老師抬到床上。

小琴給李老師蓋上被子。

劉雅琪把吊水瓶掛在衣服架子上。

曾衛國塞給司機三百塊。

司機也沒有推辭,拉著移動床走了。

筱雨跪在母親身邊,用熱毛巾擦拭母親臉上滑膩的死去的表皮細胞。

李老師的胸脯微微起伏著,慢而深長,像是潮起潮落一樣。

曾衛國知道這是臨終前的潮式呼吸。

氧氣袋癟了。

李老師的呼吸急促起來。

曾衛國趕緊把最後一點點氧氣沒從袋子裡擠出來。

李老師費盡最後一點力氣深吸一口氣,像是癟了的氣球,再也無力把氣吐出來。

剛才還艱難地往下一滴一滴不停地滴著的藥水,停了下來。

剛才還像是微波起伏的水面,變成了死水微瀾。

一切都靜止了,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