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番外
一,南省。
這一年,連城三十歲,白瑛即將生產。
闊別七年,她第一次回國。
南省變化日新月異,路邊又在換綠化。
“是桂花。”白瑛從車窗瞄一眼,“總算有新種類,前幾年你都不知道,不是玉蘭,就是文冠,看到我都ptsd了。”
連城注視著吊裝樹種的懸臂。
“白玉蘭代表純真無暇的高尚品格,文冠寓意是官運亨通,步步高昇。”
白瑛面色微變,看她剪短多年的頭髮,看她深居簡出,愈發蒼白的側臉,掩藏著小心,“連城,你什麼時候開始精通花語?”
連城沒回頭,環城高架還是那個入口,出口也在原地,上一次她走過。
是離開梁朝肅。
“這幾年。”
薰衣草,等待愛情,白山茶,你怎敢無視我的愛。
大抵感情都有滯後性,就像人不可能同時獲得青春和對青春的感悟。
十八歲到二十三,是她的青春。
五年,一千多天,好長,但好快。
漫長的措手不及,懵懂的一地愴然。
“那巧了。”白瑛拉她撫摸自己肚子,強拽她回神,“我出產房,要看見一大束寓意滿滿的花束,你親手挑。”
連城垂眸,白瑛孕期被白逸仙補的圓圓潤潤,肚子是帶溫度的美麗寶珠,皮肉之下,她感受新生的鼓動,像好奇翻了個身,問她是誰。
“呀。”白瑛笑的甜蜜,“豆豆喜歡你,這幾天蕭達怎麼摸她,都懶得理,你一碰,她就動。”
連城瞭解孕期知道,“臍帶還沒繞出來嗎?”
白瑛嘆氣,“繞頸兩週半,都怪蕭達。”
遇事不決怪蕭達,天上下雨怪蕭達,哪天不怪蕭達,急得老實人晚上追問。
連城莞爾,“七年了,又有了豆豆,你們還不準備結婚?”
白瑛一頓,又窺探她神色。
連城如今成熟,莫氏,四分之一林家,梁朝肅生前所有,由她繼承,一手整合。
她不想,誰也無法從她臉上探知什麼。
“我們……”白瑛吞吞吐吐,二十三歲的連城,目光彷徨,三十歲的連城,目光已經有了故人的溫度。哪怕她並無逼迫,人總會因莫名心虛而忍不住坦誠。
“缺點什麼,夠不到那張紙的高度,現在這種關係挺好的。”
連城眼底有種洞穿人心的瞭然,“蕭達呢?”
“他也這麼想。”
經歷過,見證過,原來愛慕的廣度比死亡還要強大,暴烈毀滅別人,也被別人毀滅,以至於人間細水流長都成尋常,想起來難免失落。
“我不擅長勸人。”連城靜靜撫摸她肚皮,“但我越來越庸俗,期盼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都降生在美滿的家庭。”
白瑛抿唇。
這一刻實在五味雜陳,過去太有重量,墜的每個人想起來全悵然。
他們或許悲從中來,或許還能淚流滿面,只有一個人,像飛越生命的時差,同在二十四歲,日夜熬幹。
人生不如意八九,可與人道無二三。
她抓連城手,“你去看看他吧,七年了,別說忘記你,他可能早就投胎,誕生在世界的某個地方,學會走路了,上學了,你去看看他吧,別折磨自己了——”
連城給她擦眼淚,神色溫柔,“再等等——”
等lcs基金幫助足夠多的老人,婦女,兒童,病患,免除親情,愛情,友情,疾病,世俗所有劫關。
還他美滿。
二,張安。
白瑛平安生下一個女兒,出了產房,蕭達抖的接不住襁褓,把新生兒第一抱,讓給連城。
她拒絕,讓有福氣的白逸仙抱。
白瑛想讓豆豆認乾媽,連城當場給了乾媽一生能給的東西,沒領這個名銜。
豆豆滿百宴客,蕭達請了很多熟面孔。
梁朝肅的老部下不管遠隔五河四海,世事滄桑後,成年人罕見的全員到齊,無一推諉。
蘇成懷在其中最矚目,他實在蛻變太大,精英高管的銳利冷酷,樸實了,沉澱了,整個人又黑又瘦,有一種異乎尋常,所向披靡的堅定力量。
梁正平清算後,梁氏垮塌,他接受了一小部分資源,成立了民間女性公益組織,長年奔波在家暴,強迫,拐賣援助第一線,積極推動相關立法改進。
張
安網絡熱度高,成為他們發聲的喉舌。
連城坐在他們隔壁,兩桌人相互敬酒,蘇成懷沒喝,張安沾沾唇。其他人因蕭達如今依舊效力她,給了面,多少很複雜。
宴席散罷,連城出國的前一天,張安忽然找到酒店。
“我回去想了一夜。”他搬進來一個大箱子,“還是決定交給你。”
連城視線膠著在箱子上,恍若隔世,又清晰無比,那種無法言述的預感,像穿透時空的子彈,一發正中眉心。
擊碎她外露的,正常的皮囊,拖出一個遺留的,凝固在那日的墳包。
那裡面,只有梁朝肅的血肉還在。
也只有他的血肉。
“兩年前政府建山林公園,梁家拆遷,我和工頭認識,他們在樓後花圃又挖出一個梁先生的箱子,今天一起給你。”
“謝謝。”
張安出門,“不用謝,蕭達說得對,我們對梁先生百般註解,都是我們的看法,倘若他在意,倘若他能接受,當年到不了那步。你別怪蘇成懷,他跟梁先生最久,從落魄到輝煌,是梁先生一手給的,恩同再造,跟我們又不一樣。”
“不怪。我沒怪過他。”
門關上,張安既然是送,用不著上鎖,連城掀開。
她讀過毛姆的面紗。——親愛的,當一個男人愛上了你,他說的話也不能字字當真。
一個沉默的,她害怕的,變得面目全非的人,突然開口,愛逾一切,一切為她。
多荒誕。
好像猛然之間世界都變了,刀槍劍戟綁著桃心,戳出她傷口的鋒利,是他的心臟和著蜜糖做的。
過程呢?
怎麼就眨眼至死不渝了。
過程在這兒,在他甚至不敢用華夏文寫下的字裡行間,在泛黃了都無人知曉的書頁。
“倘見玉皇先跪奏,來生絕不落紅塵。”
袁枚的詩,原來他也看過,寫下過祈願,三十而立,但願醒悟。
後來,又劃掉。
連城翻來覆去找不到他劃掉時的心境,他在想什麼,劃掉時是什麼處境。
怎麼會有人,在私密紙頁上也記載沉默。讓人循著時空留痕,都讀不完他。
黃勝男的紅薔薇迷宮,以為他們不是奧雷里亞諾和赫裡內勒多。
原來他笑,是馬孔多還在下雨。
窗外夜幕籠罩,她說不清這是第幾個,萬分寧靜到呼吸都讓人覺得難以置信的夜晚。
她像一個讀取梁朝肅的u盤,撬開他最後的遺留。
那個被埋在花圃的匣子。
很小,幾個孤零零的玉佩,和似曾相識的照片。
一張她注視花朵的照片,對應一個雕刻,白山茶,海棠花,雕了一半的松月櫻……
連城忽然聽見,臟腑,血液,骨縫,在慟哭,濃稠的淚水在身體深處發狂,尖叫你錯了。
她又錯了。
梁朝肅那個人,他那個人怎麼會用物件來質問,暗喻她。
或許從玉米的節點,暴露她的隱瞞。
喜好盲目,她變化無常,他太笨拙。
三,薰衣草。
連城按捺不住,基金年終彙報結束,她三十歲的最後一天。
飛抵法國。
石頭城的莊園還在擴大,梁朝肅沉睡在最高的山坡上。
蕭達竟也在。
“前幾日下雨,梁先生墓碑字跡褪色,我帶人過來重刻。”
連城點頭,蕭達陪她上坡。“您怎麼決定提前過來?”
“忍不住。”她怔然,相隔時空的切身體會,“慾望,不受控制。”
蕭達抱著薰衣草乾花束,“這種感覺,如果強壓,您會非常痛苦。但其實,我並不想您來見梁先生。”
連城笑,“恨我?”
“不。”蕭達止步在半坡,把花束全部交給她,“我理解梁先生,也理解您,甚至理解你們。不見,有不見的好處,您好,梁先生也好。見了,有見了的好處,對梁先生好,對您也好。”
連城仔細看他,“上面有什麼?”
蕭達眼睛裡有笑意,尊敬,欣賞,卻也像沒笑意,一種厚重的隱忍。
“您自己去看。”
連城邁步。
梁朝肅的沉眠之地,可以三百六十度俯瞰莊園,到了花季,目之所及皆是深紫汪洋。
眼下三月,一片草青。
雖然生機勃勃,雖然也壯觀,但連城把持不住,像他生前經常那樣問的,“你喜歡嗎?”
只有風聲。
她猜不出。
寂靜許久,連城越過墓碑前的空地,想去摸摸黑白照上他的臉。
餘光納入碑側邊楞,刻著她認不出的語言。
連城擰眉,她從不出現,怕他還沒有遺忘,但這片土地上一磚一瓦,一花一草的款式,由她挑選定下。
蕭達違背了她。
連城追溯文字,轉到背面,語言換了好幾種,她逐漸蹲下,指尖劃到最後,是華夏古語。
千世萬世,唯求一世。
青梅竹馬。
連城忽然淚如雨下。
總想他好,總想他悔悟,免他痛,免他苦。
他總不反駁,總用行動告訴她,不悔。
損身糜骨也不悔,祭禱猶求賜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