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冰山高處萬里銀(4)
事發之時,鬱清梧本在太僕寺裡抄寫文書。各地馬瘟,最先死的是馬,緊接著死的就是牧馬的人。
馬死了多少,裡頭記得很清楚,需要人買了來賠上。至於人死了多少,卻無人提及,也不用補足。
天下當太平,而今是盛世,盛世無死人。
鬱清梧神情低沉,轉身拿著文書跟太僕寺丞龔琩道:“可不上報,但死了多少人,咱們心裡要有數。”
龔琩出身顯赫,母親是安寧郡主,父親是五城兵馬司都察。他這個人,本是不讀書的紈絝,因如今快要娶媳婦了,便想要些臉面,深覺有官職在身說出去才好聽,於是被送來太僕寺混日子。
但一來就碰見了馬瘟。他雖是紈絝,卻是個心軟的紈絝,縱然是對這些不上心的,但耳濡目染之下,在這裡跟著跑了幾個月,知曉這些看似寫馬匹死亡的文書之下,到底堆了多少白骨。
他忍不住譏諷道:“死了多少人,於朝廷也沒什麼相干。畢竟今日死了這戶,也不要緊,明日再圈了別家的田,也能壓著人家來養馬——如此,馬依舊有,至於人還有沒有,只有閻王爺知曉了。”
鬱清梧拍拍他的肩膀,“終究會改的。”
龔琩沉痛道:“鬱少卿,我不明白,馬瘟一來死的肯定不只是馬這般簡單的道理,連我都懂,為什麼陛下——”
鬱清梧喝止他,“慎言。”
龔琩便憋屈再憋屈,最後恨恨道:“那這次馬瘟朝廷準備怎麼做?你們怎麼跟陛下進言?”
鬱清梧:“力求讓戶部撥銀,今年免供馬,明年少供馬……而後改馬政。”
龔琩想不通那麼多事情,只知曉管眼前,“戶部撥銀?太僕寺明明就有銀子。”
鬱清梧便瞧了他一眼,低聲道:“哪裡有銀?”
龔琩詫異,“我常常聽聞兵部銀子最豐,便是賣馬得來的。這些銀子,本就是靠百姓才有,如今百姓遭難,難道不用在百姓身上嗎?”
鬱清梧就笑起來。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蘇老大人要留下這個富貴公子哥了。他帶著龔琩去放文書的庫房,取過賬本給他,“你看看還剩多少。”
龔琩急急接過翻起來,越看越是心驚,“怎麼只有二十萬兩白銀了?”
賬本太過於驚心動魄,他看得心緊,便嫌棄屋子太黑,於是匆匆去打開窗戶,烈日就這般照在了賬本之上,也將為何白銀失蹤的緣由照得清清白白。
“元狩二十八年,陛下修建南苑,借用銀一百萬兩。”
“元狩三十一年,各州邊境發軍餉借用三百萬兩。”
“元狩四十三年,禹王建造王府借用二十萬兩。”
“元狩四十四年,陛下壽宴……”
龔琩越看越心涼,他心算好,一邊看一邊算,算到最後兩眼都要冒火了,“前前後後加起來,快有一千萬兩白銀了……”
他怒道:“好啊,怪不得朝廷每年都要向百姓增加供馬,如今還嚴苛到了不養馬不給種田的地步——原來是怕無人養馬,那就沒法賣馬,也就沒有便宜銀
子用了。”
v想看枝呦九的《山君》嗎?請記住[]的域名[(.)]v1v+?+?v
()?()
鬱清梧便盯著他看,看他還有一顆赤子之心,想著他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能不能借到這樁事情裡用一用。()?()
剛這般想,便聽見外頭腳步聲陣陣,太僕寺主簿一身大汗的進來,“鬱少卿,龔少丞,快,快……”()?()
鬱清梧溫和道:“是發生什麼事情了?”()?()
太僕寺主簿急得跺腳,“哎呀!剛剛宮裡傳來消息,蘇大人進宮面聖,劍指齊王,首告齊王妻弟貪汙軍銀,將太僕寺用於賑瘟災的銀子挪用了,現下不知道里頭情況如何呢。”
他問,“鬱少卿,這事情你可知曉?”
鬱清梧白了臉,“不知……”
蘇老大人一直瞞著他,沒有跟他說。
他留下龔琩看著太僕寺,轉身就跑,朝著宮中的方向而去。結果剛到宣令門,便碰見了鄔慶川。
他怒喝一聲,“孽子!”
兩個字,將鬱清梧的心又撕了一遍。
他本就心急,聞言閉眼一瞬,睜開後才譏諷道:“鄔閣老沒有別的詞可以罵了?”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兵戎相見,何必還要攀扯前塵。
鄔慶川大步走過一巴掌就要打在鬱
清梧的臉上。
往日這般,鬱清梧從不曾攔。有些恩情一旦有過,打也得受著。
但他今日卻伸手擋住了。
他盯著鄔慶川道:“下官還要進宮面聖,閣老還是不要在我臉上添上五根手指印的好。”
他個子高,一旦直起腰,鄔慶川便要仰著頭去看。這才看清楚他的臉上全是驚恐和汗水,像極了從水裡撈出來的。
鄔慶川怒極反笑,哈了一聲,“——面聖?你面什麼聖?還有面聖的必要?”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狠狠的戳在鬱清梧的胸膛,“我早告訴過你,不要輕舉妄動,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你為什麼還要往上面走!”
鬱清梧剛要反駁,便聽鄔慶川道:“是不是你挑唆的蘇懷仁?不然他那種人,萬年不變的縮頭烏龜,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太僕寺裡面都待幾十年的人了,怎麼會做出這般的事情!”
鬱清梧的臉色就變了。蘇老大人之前確實不曾如此激進過。
鄔慶川痛心疾首,“若是他因為你死了,你以後還能睡得安穩嗎?你自己要尋死,還要拉著別人墊背是不是?”
鬱清梧便被戳得往後面退了一步。
烈日炎炎,正當午時。
他身上的冷汗卻一輪又一輪的冒出來。
他確實是有意識的引著蘇老大人去改馬政的。
是他挑唆的嗎?
阿兄和瑩瑩的死,一直是他心裡過不去的坎。他一直都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們。
如今,他也連累了蘇老大人嗎?
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大人再過兩年,就要告老還鄉了。鬱清梧一直想趁著他致仕之前多做點事情。
他臉上的神情變幻起來,臉色更加蒼白。
鄔慶川見他如
此,恨聲指著他的鼻尖罵道:“你自己死,無足輕重,又憑什麼要決定別人的生死?()?()”
鬱清梧再次被指得不由自主往後面退了一邊,他茫然一瞬,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既然如此,閣老就離我遠一點。()?()”
鄔慶川斥罵:“你再說一遍!?()_[(.)]???&?&??()?()”
“他說,請你離他遠一點。()?()”
蘭山君站在一側,靜靜的看著對面的兩人。她剛剛從宮裡出來。她就知道鬱清梧會從太僕寺經宣令門進宮。
果然就碰見了。但顯然,不只是她一個人熟悉他的性子。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面鄔慶川。她一直知道,元狩五十七年,鬱清梧的頭顱將被他一刀斬下,身首異處。
但如今看來,在砍下鬱清梧的頭顱之前,他還曾經將鬱清梧這三個字,踩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踐踏,還戳著他的脊樑骨,勢必要將自己曾經親手養育出來的梧形鶴骨戳出千瘡百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