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呦九 作品

第 75 章 點天光(1)

 鄔慶川深吸一口氣:“後來……你跪著求我找人,我多高興,真是上天助我。這樣就可以善尾了,無論查到什麼,我都不會告訴你,還會徹底抹除痕跡……如此,你就什麼都查不到了。”

 他說到這裡嘆息起來,“可惜啊,你還是疑心上了我,你要是不疑心我該多好。清梧,我是真心實意把你當兒子養的,我殺他,也是不願意讓他成為你我之間的阻礙。不然,你我父子,聯手起來,把這洛陽鬧得天翻地覆又能怎麼樣呢?”

 鬱清梧卻在他話音落下之後,一巴掌拍在柵欄上,恨聲道:“收起你的嘴臉——幸而你這一輩無妻無子,否則,也會落得一個妻離子散!”

 鄔慶川卻被最後四個字激怒了,冷笑連連,怒聲道:“我這輩子對不起別人,難道還對不起你嗎?”

 他掙扎著向前,帶動著鎖鏈不斷髮出刺耳的響聲:“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鬱清梧,你這個背叛師恩,不忠不孝的東西,有何臉面說我?”

 鬱清梧卻開始平靜下來,而後輕輕道了一句:“你若為父,虎毒不食子,畜生不如。你若為師,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你不配。”

 他站起來,因知曉了阿兄去世的真相,便不願意再跟他掰扯這些。

 但鄔慶川見他要走,卻又激動起來,大聲道:“你與我,又有什麼不一樣呢?不過是道貌岸然之輩,你若是有初心,該去敲聞天鼓,該去死在蜀州的百姓鳴冤——”

 鬱清梧沒有被激,而是搖頭,道:“鄔慶川,你我唯一相同的,便是鄔和鬱兩字,都長一雙耳朵。”

 “可你的耳朵,猶如心一般,是烏色的,是虛無的——你一直自欺欺人,以為自己耳聽八方,耳聰目明,其實從回洛陽開始,你就已經是掩耳盜鈴。”

 鄔,烏,無。

 倒是鄔慶川的一生寫照。

 他道:“我臨來之前,錢媽媽讓我給你捎一句話。”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鄔慶川喃喃咀嚼,“……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他眼眶紅潤起來,“鬱清梧,你到底圖什麼啊。”

 “阿兄教我這句話,阿兄死在了奪嫡之戰。”

 “先太子和段伯顏教我這句話,他們也死在了奪嫡之爭。”

 “如今,我不願意死,又有何錯之有。”

 他拍地哀聲道:“何錯之有啊!”

 鬱清梧沒有再回他的話,只轉身朝著牢外走去。

 鄔慶川眼見他越走越遠,這輩子,眼見就再不相認,突然掙扎起來,朝著牢門跑去,卻又被鎖鏈絆倒,倒在地上,他艱難抬起頭,大聲道:“清梧——那個姑娘,山君……”

 鬱清梧腳步一頓,回首看他。

 鄔慶川想起當年段伯顏對他的好,哭道:“當初,我去蜀州,也是為了段伯顏。我後來留在斷蒼山,是聽聞斷字,之前是段,我才留的。”

 “我是真的,真心實意過的。”

 鬱清梧:“好。”

 鄔慶川喃喃道:“你告訴她——告訴她……我,我……”

 “我也曾,且喜淮山來故人。”

 元狩五十年八月十八,鄔慶川病死於牢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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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鬱清梧因昨晚得償所願,重得榻笫,便在清晨照例去裡間為山君續燈。

 但鍾馗除妖燈是滅的。

 他一愣,懊惱得急忙看向床,卻見山君正睡得安穩,眉頭舒展,嘴角還有笑意,應是沒有噩夢的。

 鬱清梧怔怔看了她好一會,而後燦然笑起來。

 看樣子,燈滅也不會做噩夢了,這是好事。

 他輕手輕腳出門,去書房寫札記:“雖未同床共枕,卻已不會被驅,被子兄應歡喜,從此不用跟我風餐露宿,顛沛流離。”

 而後想了想,又神情柔和下筆,“山尊林間開道,鍾馗已然除妖,甚好,甚好。”

 他寫完,鄭重的將札記收起,心中合計著今晚回來的時候給山君買一些其他寓意的燈盞。

 比如鸞鳳和鳴,比翼齊飛。比如相思紅豆,蓮花並蒂。

 他準備都買回來給山君換上。

 大概一刻鐘之後,蘭山君也醒了。她出了屋,錢媽媽正招呼去用早膳。

 鬱清梧問她,“昨晚可是做了一個好夢?”

 蘭山君點頭:“是好夢。”

 她笑著道:“我夢見老和尚了。”

 鬱清梧好奇:“他老人家說什麼?”

 蘭山君:“他說,他要去蜀州。”

 鬱清梧坐下來,“去蜀州?”

 蘭山君也坐下,取了一個豬肉包子吃,“是。”

 夢裡,老和尚笑著跟她道:“山君,我要去蜀州看看。”

 她這回不是小小一個人了,她就是現在這般樣子——不是上輩子的模樣,就是她昨日穿的那件衣裳。她問,“師父,你去蜀州做什麼?”

 老和尚又不說話了。

 他只是往前走,而後回首,朝著她擺手,不要她跟著。

 這回,她也沒有跟著去。

 她留了下來。

 鬱清梧聽完,心都是暖和的。他等山君去書房後,對錢媽媽道:“山君應是為我留下來的。”

 錢媽媽:“……你高興就行。”

 她問,“這回……不會再抱著被子出來了吧?”

 鬱清梧:“您放心,被子兄弟不會再受苦了。”

 錢媽媽笑起來,眼見他踏出出去,心裡難受起來,還是喊住他,“鬱少爺。”

 鬱清梧回頭。

 錢媽媽:“你今日是要去大理寺牢獄見鄔慶川吧?”

 鬱清梧點頭,“他判了斬刑,我去送他一程。”

 錢媽媽嘆息道:“他這個人,以前還是蠻好的,怎麼就變成這樣了?我這心裡之前也恨他,但是現在又有些不是滋味。”

 兩人也算是相識幾十年了。

 她道:“我就不去送他了。”

 鬱清梧:“好。”

 錢媽媽想了想,又道:“你跟他說,他做了惡,以後清明時節我也不會拜祭他的。以後,也無人拜祭他。因沒香火和福德,下輩子,他就要做個窮鬼。”

 她感慨道:“到那時候,他又怎麼變呢?”

 她搖搖頭,“鬱少爺,還有一句話,我不是很懂,但這是我家老爺,也就是鄔慶川哥哥說的。我記得,好幾回鄔慶川做錯了事情,鄔老爺就用這句話來訓誡他。”

 她道:“你把這話帶給他,讓他死前也好好反省吧。”

 鬱清梧好奇,“什麼話?”

 錢媽媽:“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鬱清梧聞言一愣,點頭道:“好。”

 他頓了頓,朝著錢媽媽突然笑了笑,“這也是他曾經訓誡我的話。”

 ——

 大理寺牢獄裡,鬱清梧沿著臺階而下,看見了被單獨關在一處的鄔慶川。

 他蓬頭垢面,根本看不見神情,但在鬱清梧走到木柵欄那邊時,鎖住他的鐵鏈突然響起來。

 他應是被用了刑的,一動,傷口疼痛起來,讓他忍不住喘息出聲,道:“恭喜你,做了這個大局,終於可以殺我了。”

 鬱清梧靜靜看他一瞬,席地而坐,慢吞吞道:“閣老誘我去死,我誘閣老來亡。成王敗寇,很是公平。”

 鄔慶川哈了一聲,“怎麼,來看我這個敗寇的笑話?來看我這個棄你而去之人,是如何的狼狽後悔?”

 隔著一根根柵欄,除了神情之外,鬱清梧發現自己還看不清他的臉。

 他搖搖頭:“說不上棄我而去。我又不是稚子,自然知曉人都是會變的。”

 他頓了頓,道:“你是害怕了。”

 人都會害怕,人都能改道。

 “——但為什麼要用別人的性命來為你的害怕,你的改道獻祭鮮血呢?”

 鄔慶川反而開始面無表情,“如今說這些,還重要嗎?”

 鬱清梧依舊如同當年一樣問:“為什麼不重要?難道阿兄的命在你眼裡,真的一文不值?”

 他一字一句說道:“今時今日,你敢當著天地神靈之面,說出你是如何殺害阿兄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