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難民
宋鑠沒有再回前廳,此時他的腦子非常亂,所以他越過眾人,直接回了自己的住處。
而彌景又靜靜的在這裡待了一會兒,今夜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同樣是一種劇烈的衝擊,他不是聖人,沒法這麼快的平復下來。當他再次感到微涼的夜風透過僧衣之時,他才輕輕的呼吸了一遍,然後同樣轉過身去。
接下來他就愣在了原地,他以為這裡只有自己,卻沒想到其他人都在。
有點好笑,因為忐忑又不安的站在他身後的這五個人,全部都是被留下來的老弱病殘。
他們並非是在這裡等佛子,他們只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了。
今夜沒有什麼特殊的,不過就是個普通的秋日,既沒有那麼熱,也沒有那麼冷,可丹然卻覺得自己好冷好冷,她始終都生活在家人的庇佑之下,她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畫面,她想哭,卻難以哭出來。
孩子在遇到這種事的時候,第一反應都是去求助她的父母,所以她下意識的就扯住了桑妍的袖子,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喚她:“阿孃……”
“阿孃……”
“阿孃——”
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委屈,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麼,而在三聲呼喚之後,她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仰著頭,張著嘴巴,哭得人們肝腸寸斷,這時候大哭就是讓她緩解恐懼的方式,桑妍怔怔的看著她,本能一般的蹲下來,用自己那雙乾枯的手笨拙的拍著丹然的背。
她啞著嗓子道:“不怕,丹然……不怕。”
蕭佚紅著眼、抿著唇,直到蕭融走了他才想起關注陳氏,但陳氏始終都安安靜靜的,蕭融剛出事的時候陳氏是什麼反應,蕭佚已經不記得了,等到蕭融略顯冷靜之後,陳氏就已經是這個模樣了,她不吵也不鬧,只是安靜的看著蕭融離開,如今她又安靜的看著丹然哭。
等到丹然被桑妍哄好了,一邊抽噎著一邊牽著她的手離開,陳氏垂下頭,也邁出了步子。
蕭佚愣了愣,連忙追上去。
一眨眼,這裡就剩下彌景和張氏了,他們互相看看,心情沉重的同時還有點尷尬。
畢竟他倆幾乎就是陌生人,張氏跟佛子從未有過交流。
默了默,彌景先開口道:“我去找人將前廳收拾一番——”
張氏一愣,連忙說道:“不必不必,這種事怎麼能勞煩佛子,妾身來就是了,今夜之後,佛子和宋先生便要忙碌起來了,蕭先生和高先生一起離開,明日還不知道會傳出什麼樣的流言蜚語,在正事上妾身幫不上什麼忙,這掃灑的事,就交給妾身吧。”
彌景見她這麼堅持,再加上和張氏單獨的站在這讓他感覺非常不自在,於是他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站在風口裡,張氏不自然的動了動身子,卻沒有立刻邁出步子,須臾之後,她才快步返回前廳。
半個時辰前這裡還滿是歡聲笑語,如今燈籠還在、殘羹冷炙還在,人卻消失的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過一般。
桌椅散亂的擺放著,那是被撞開的痕跡,其餘地方滿滿
噹噹,只有離門口較近的地方空餘出來一大片,張氏緩緩邁步,盯著地上那一灘深紅色的血跡,她像是在做什麼心理建設一樣,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她抿起唇角,從袖子裡掏出自己的帕子,小心翼翼的跪在那灘血跡邊緣,輕輕的擦拭著地板。
但輕輕這個程度,於此刻的她而言好像有些艱難,因為她的手在抖,越抖越擦不好,越擦不好她越控制不住自己。
猛地,她把帕子扔到了血泊當中,而她緊緊的捂住自己的臉,不想讓自己的哭聲洩露出去。
壓抑的、充滿悲傷的嗚咽從指縫中流出,地上的女人跪坐著,瘦弱的脊背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彎下,她渾身都在顫,稀碎的哭聲也越來越猛烈。
她不明白。
不是正在變好嗎?不是已經變了嗎?為什麼,為什麼還是這個樣子。
她以為陳留已經是她的家了,她以為打完鮮卑他們就能團圓了,她以為很快,她就再也不用擔心了。
每個人都在拼命、可每個人的命都不值錢,這樣煎熬又疲乏的日子,究竟還要過多久呢。
……
她沒有問出聲,也沒有人能回答她的答案,見證了她的崩潰和怨懟的,只有這些不會說話、靜靜搖曳的一室燭火。
*
僅僅一夜的時間,蕭融他們就已經到了上黨。
多虧了蕭融之前讓屈雲滅設立的臨時驛站,所以他們才能迅速的換馬,每到一個新驛站,蕭融都不吃不喝,領了新馬就走,另外三人根本不敢反駁他,只好跟他一起這麼拼。
張別知的眼睛就沒離開過蕭融,因為蕭融看著狀態太差了,坐在馬背上他都搖搖欲墜的,天亮之後他的臉色更是蒼白入如紙,張別知早就想說話了,但他不敢招惹蕭融,只好把擔心都深深的壓在心底。
直到第二日的酉時,蕭融連上馬都變得困難了,第一次沒上去,他差點摔到地上,阿古色加緊緊擰眉,拉開一旁的高洵之,她十分嚴肅的對蕭融說:“你應該休息。”
蕭融:“不需要。”
說完,他又嘗試了一遍,但腿發軟,他根本跨不上去。
阿古色加:“那你至少應該吃點東西,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蕭融深吸一口氣,扶著馬背緩解身上的不適,緩解之後,他才看向阿古色加:“我不會死。”
阿古色加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她不懂怎麼會有人說出這麼自大的話,她看向高洵之,想讓他說些什麼,可高洵之只是沉默,因為他知道蕭融不會聽自己的。
話雖如此,但看著蕭融這樣他也於心不忍,於是他也試著勸了一句,張別知見狀,立刻加入進了,可是喉嚨一甜,他猛地彎下腰去,片刻之後,他拿開自己的手,看到掌心裡又多了一抹鮮紅。
這不是他們出來之後的第一次,這是第五次。
再沒有像昨晚那樣嚴重過了,可是反反覆覆的嘔血和內臟灼燒,幾乎要把蕭融折磨的不成人樣。
但除了昨晚剛醒來的時候他失
控了一會兒()?(),
之後的他一直都很冷靜()?(),
他堅持著、冷靜著()?(),
緊緊關著心裡那個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發洩的閘口?()???+?+??()?(),
然而他覺得自己快要關不住了。
蕭融目不轉睛的盯著這點紅色,阿古色加急得要死,卻也沒什麼辦法,她猛地轉身,去自己的藥箱裡拿東西,蕭融不讓她用鹽女參,但是她還帶了許多吊命用的藥粉,每回蕭融反覆,她都會給他泡一杯,免得他真的撐不住了。
張別知愣愣的,他這一路都是這個樣子,好像整個人都慢了半拍,高洵之讓他去驛站里弄熱水,半晌之後,張別知才轉身離開。
等他們都走了,高洵之才走到蕭融身邊,他低聲道:“你知道就算你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也什麼都來不及。”
那邊也有鹽女參,那邊也有布特烏族的大夫,那邊什麼都不缺。
所以即使蕭融趕過去了,對既定的結果也沒有任何改變,是好是壞、是生是死,都不受他的控制了。
蕭融始終都低著頭,他攥起了那隻染血的手掌,卻沒有回應高洵之半個字,高洵之以為他根本沒聽進去,沉默片刻,他也將頭轉到了另一邊。
而這時候,高洵之聽到蕭融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話:“……我受不了了。”
高洵之愕然轉身,蕭融還是那個姿勢,高洵之看不到他的神情,卻能看到有兩滴液體掉在了他攥緊的拳頭上,經由縫隙落入掌心,和那些血混合在一起。
“我居然……那麼傻,我居然信了他的話。”
“我不想信,但他說的那麼認真,所以我還是信了,我以為他真能做到。”
又是幾滴液體飛快的掉落下來,蕭融突然閉上嘴,攥到發白的那隻手,好像無形中被另一隻手強硬又緩慢的掰開,之後便垂在了蕭融的身側。掌心的血水混合著淚水一起順著蕭融的指縫滑落,蕭融轉過身,朝驛站走了過去,而在他離開高洵之身邊的時候,高洵之又聽到他極輕極輕的說了一句。
“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洵之望著盛樂的方向,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原來年歲的增長不能稀釋心中的痛楚,二十歲的他承受不了,五十歲的他同樣承受不了。
…………
好在第五次的吐血就是最後一次了,又一天一夜過去,蕭融的臉色漸漸好轉,阿古色加震驚的同時,又感到心裡寬慰了不少。
她不知道蕭融這體質到底怎麼回事,但只要他能好轉就行了。
平日送軍報都需要三天的時間,但這四個人居然兩天半就已經趕到了雁門關,守關的將領和將士都一臉的詫異,他們不明白高洵之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高洵之問軍中有沒有出什麼事,這群人也是一頭霧水的模樣。
高洵之擰了擰眉,沒有再跟他們廢話,他們繼續往盛樂的方向前進。
八月十八,一個很是吉利的日子;正午陽光燦爛,一個很是溫暖的時間,蕭融等人來到了大軍之外,高洵之上前表明身份,而其餘人都在後面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