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榮光 作品

第 90 章 警告(重寫)

你不欠我。

你不欠我。

你不欠我。

……

這是蕭融在屈雲滅昏迷的時候,想的最多的一句話。

他需要用這句話來勸說自己,這樣他才不會怨恨屈雲滅,瀕死的經歷像一把錘子,把他砸的眼冒金星,也把他砸的豁然開朗,有些遺忘的事情他驟然就想了起來,就像一些文藝片的套路,主角失憶了,又撞一下頭,他就全都想起來了。

從溫暖的假象裡清醒以後,他想起來自己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也想起來不止是屈雲滅對他許下了諾言,他也對別人許下過,他不住的盯著犯了錯誤的屈雲滅,卻沒發現真正犯了錯誤的人是他自己。

兩天的時間,他什麼都沒做,就是靜靜的看著屈雲滅思考,思考他到底在做什麼,接下來又該怎麼辦。

……

屈雲滅看起來十分激動,這其實不好,因為他重傷未愈,他剛醒過一些勸服的話,讓他先回去好好休息。

但蕭融沒有,因為他覺得這時候就是最好的時機,經由重錘的擊打,他清醒了,那麼屈雲滅也應該這樣,雖然看著屈雲滅無法接受的目光,讓他感到心裡有點點的刺痛,可他心裡又掠過了四個字。

我也沒錯。

*

屈雲滅在質問出那句話以後,他沉默了好長時間,因為他在端詳蕭融的神情,說到底是他害蕭融擔心了,而無論屈雲滅怎麼固執的堅持他的說法,他對蕭融,總是感到很虧欠。

他想知道蕭融是不是認真的,想知道他說這句話到底是為了什麼,傷害他?報復他?還是……他真的是這麼想。

但蕭融不看他的眼睛,他迴避著和自己的對視,這讓屈雲滅陡然而生一種僥倖心理。

屈雲滅沉聲道:“這樣的謊話,哪怕是從你嘴裡說出來也毫無可信度可言,難不成你是覺得我剛醒過來沒多久,腦子還不活絡,所以有可能被你騙過去麼。”

蕭融皺了皺眉:“我沒有騙你,我為什麼要在這種事上騙你。”

屈雲滅放在一旁的手指微蜷,他盡力保持著自己的冷靜態勢,就像羅烏說的那樣,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性格而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屈雲滅盯著他,突然,他說了一句:“這又是你那個不願意欠人情的說法嗎,你不願意欠我人情,所以也不願意讓我欠你的人情,但是蕭融——”

後面的話還沒說完,他看見蕭融搖了搖頭。

屈雲滅一愣,然後他聽到蕭融慢條斯理的對自己解釋:“我的確不願意欠你的人情,可你從未欠過我的,從一開始就是我來找你,我效忠你,你是鎮北王,我是你的幕僚和臣子,我為你做什麼是應該的,而你不需要覺得對我有所愧疚,身為臣子,我應當為你解決一切,很可惜這一次的事情即使是我遇上了,我也沒有好的辦法,如今這個結果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大王也應該看開才是。”

屈雲滅被氣笑了:“看開。”

他又在重複蕭融的話,他像個小孩,似乎是覺得鸚鵡學舌很有意思,小孩愛重複大人的話,是因為他們不懂,覺得十分有趣,所以一再的重複。

而屈雲滅重複蕭融的話,也是因為不懂,但他體會不到這些話裡面的半點樂趣,他只覺得蕭融比那支暗中的冷箭還厲害,冷箭讓他火辣辣的疼,蕭融卻讓他感到渾身的血管都被凍住了一般。

身上的某處傷口好像張開了,每一處柔軟的地方都在和堅硬的布料摩擦著,裡面鮮紅的肌理像是另一張血盆大口,它在叫囂著疼痛,但屈雲滅沒有管它。

他只是再一次重複蕭融的話:“看開?所以你不遠千里長奔到此地,就是為了讓我看開嗎?蕭融,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我看得很開,鮮卑人侮辱了我的父母,那我就要打他們,我知道這是個計,但我還是要去,我中了埋伏,只是因為我不夠小心,卻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事。所以你看,我看得非常開,倒是你,你看開了嗎?”

蕭融抬起眼睛,屈雲滅近乎挑釁的望著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色厲內荏,他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讓蕭融更生氣的,可是如今他反而希望蕭融能跟自己大吵大鬧,不要那麼理智的和他對話了,露出來一點……露出來一點點對他的關切、擔憂,好不好?

不要只有失望,不要只有理性,他受不了。

屈雲滅的訴求簡單又直白,就明明白白的寫在他臉上,蕭融看著他血色盡失的臉色,還有因為心緒不穩而不停顫動的眼瞼,蕭融思考了片刻,說道:“我確實……還沒看開。”

屈雲滅的神情剛有了細微的變化,就聽到蕭融繼續說:“我以為這場戰爭會很順利,可我低估了敵人的惡毒,也低估了大王在這世間的重要性。我在陳留待的時間太久了,沉迷安樂窩,就忘了外面還有許許多多的危險,但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我準備將陳留交給宋鑠,以後,我會一直陪伴在大王左右,若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還是會盡我所能,至於大王能不能做到,我也不強求了。”

如果是以前,聽到蕭融要求和自己寸步不離,屈雲滅能高興的晚上都睡不著覺,但今日聽了,屈雲滅臉上的肌肉突然繃緊。

他的下頜骨緩慢的動了動,像是他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下一瞬,他的怒吼像是帶著血腥味一樣的撲向蕭融。

“蕭、、融!!!”

這一聲炸雷嚇得外面的張別知手一抖,手裡的筷子立刻就飛上了天,他跟雜耍一樣的趕緊伸出兩隻手去抓,竟然還無意中完成了一個雜技的高難度動作。

簡嶠:“…………”

他壓低聲音呵斥,“別鬧了!被大王發現沒你好果子吃!”

張別知感到很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的……”

虞紹燮:“我剛才就想問,你為什麼會拿著一雙筷子站在這?”

倚著虞紹燮的虞紹承打了個呵欠:“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咱們站在這究竟有何用,除了大王吼的那一聲,我什麼都沒聽到過。”

虞紹燮剛要回答他,前面站在偷聽第一線的高洵之怒了:“誰再說話,就趕緊給老夫滾蛋!”

眾人:“…………”

這些人都沉默了,因為不管怎麼插科打諢,哪怕是最不想參與這事的虞紹承都不想就這麼離開,他們還需要一個結果呢。

*

營帳裡面,屈雲滅又站了起來,這回他站在營帳中央,倒是沒有再貼著帳頂了。

蕭融仰頭,看著他句句暴怒:“我知道,我中了計,差點死在鮮卑人手裡,我幾近沒做到保證過你的事,你對我感到生氣,我明白。可你能不能也為我想一想,我是逼不得已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會食言,他們——他們盜走了我父母的骸骨,你還想讓我怎麼做?!難道我要眼睜睜的看著,忍著,任由他們把我阿孃的屍骨光天化日的掛在牆上嗎!”

屈雲滅的臉上有了一點血色,但他看起來更糟糕了,因為他被氣的,而且他的頭上出了好多汗,他很難受,只是他沒告訴蕭融。

蕭融盯著他眉心的位置上,慢慢流下來的一滴冷汗,它落在淚溝上,看起來就像是屈雲滅流下的淚。

但屈雲滅不可能流淚,他是最標準的男兒流血不流淚的那種人,無論是恐慌、難堪、焦躁,他的處理方式都是大發雷霆,用怒火發洩自己的情緒,不過能讓他露出這麼可怖的神情,蕭融也是很厲害了。

不管是外面偷聽的誰站在這,估計都要被嚇傻一陣子,但蕭融還有心情觀察屈雲滅的神情,然後,他也緩緩站了起來。

他沒回答屈雲滅的問題,反而是問了他一句別的:“醒了這麼久,你有同其他人問過最近發生的事情嗎?”

屈雲滅神情僵了一瞬,沒有,他沒問。從蕭融脫離他的桎梏,他滿腦子都是怎麼讓蕭融生氣,他什麼都沒問過。

蕭融笑了一下,那表情就像是說,看,我就知道。

屈雲滅的神情越發僵硬,因為他察覺到了,從蕭融問他這個問題開始,他已經輸了。

蕭融輕聲問他:“屈雲滅,你怎麼總是那麼自以為是。”

屈雲滅脖子上的筋抽搐般的動了動。

蕭融深呼吸了一遍,然後才重新看向屈雲滅:“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離你受傷不過五日,甚至還不到五日,準確的說是四日半,為什麼我能到的這麼快?”

屈雲滅一怔,發現他露出茫然的神色,於是蕭融又道:“你看看我,你有沒有發現,我和之前哪裡不一樣了?”

屈雲滅的眼神像錐子一樣紮在蕭融身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殺了蕭融,但瞭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只是慌了。

沉默片刻,給他留出思考和反應的空間,蕭融才慢慢說道:“你讓我為你想一想,屈雲滅,我告訴你,我想了,整整兩日的時間,我坐在你身邊,一直都在想,你沒有死在我手裡就是因為我已經提前想過了,那現在輪到我來問你了,你有為我想過嗎?”

“為父母報仇,搶回你母親的骸骨,在你眼裡我就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會因為這個就對你生氣。天下人對我有諸多誤解,對你也一樣,但我以為至少你是瞭解我的,你真不明白我生氣的原因在哪裡嗎?”

屈雲滅腦子非常亂,他聽到蕭融說他已經來了兩日,那時候他的腦子裡就像是有兩個鑔猛地碰撞了一下,這時候蕭融又問他這個問題,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回答:“……因為我中了敵人的計。”

蕭融並不意外這個答案,但聽到的時候他還是笑出了聲。

屈雲滅不安的看著他,門外偷聽的五個人也不安的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蕭融:“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可你好像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連對我自己都不會那麼自大,人活著就是會犯錯,更何況這事究其根本也不是你的錯,是敵人太卑鄙了,但我無法接受的是,你明明同我保證過了,你也知道敵人就是要引你出去,那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還要脫離大軍!”

一連三個為什麼,把屈雲滅問的啞口無言。

而這時候,蕭融又笑了一下,要是虞紹燮在這,就會發現這是蕭融下午時對他露出的同款表情:“你回答不上來,但我知道,因為你習慣了,戰場是你個人的戰場,別人不是你的敵人、就是你的累贅,你仗著一身武力不要命的往前衝,也是因為你確實不在乎你這條命。”

蕭融往前走了一步,他跟屈雲滅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些,而他再次放輕聲音,但是這回他的語氣無比認真:“那我算什麼呢,心心念念都是你這條命的我,豈不是看起來很可笑嗎。”

屈雲滅的眼睛染上了猩紅的顏色,他同樣看著蕭融,但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噹啷。

——咣噹!

營帳外面,簡嶠掐死張別知的心都有了:“把你那該死的筷子放下!!”

張別知委屈又後怕,但是現在扔出去不是還有動靜,乾脆,他直接塞到胸口,保證絕不會再掉了,他才對其他人堅定的點點頭。

眾人:“……”

張別知這麼多年挨的罵,真沒有一句是白來的。

他們緊張的重新看向那個安靜的帳簾,然而什麼動靜都沒有。

裡面的蕭融和屈雲滅聽到了外面傳來的聲音,蕭融猜到了外面應當是有人在偷聽,但他垂下眼睛,沒有管;而屈雲滅是已經顧及不到別的事情了。

屈雲滅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才終於發出聲音來:“我沒有不在乎……”

他現在有了許多要做的事,他知道有人在陳留等著他,他甚至……甚至在中箭之後體會到了什麼叫後悔!

他沒有不在乎,沒有!

可是這些話好蒼白啊,他說他沒有不在乎,那他又做了什麼呢,氣上心頭他就不管不顧了,別說蕭融,連他自己、連他阿孃,他都不記得了,他輕易的跳進了敵人的圈套,把活人死人都忘了個一乾二淨,他化身殺戮的機器,卻不知道他並非機器,他是人,而人是會死的。

屈雲滅解釋不下去了,他的嗓子發堵,身上還是好疼,但是心裡也好疼,後悔的情緒又襲擊了他,這種洶湧又鋒利的感覺,讓他控制不住的閉了閉眼。

他沙啞的說道:“我錯了。”

“我錯了……”

“我知錯了,阿融,我不會再犯了。”

蕭融抿著唇,卻只是輕輕的對屈雲滅搖了搖頭:“我不是你,我吃一塹就長一智,我也錯了,而我是真的不會再犯了。”

屈雲滅聽著這些話,身體彷彿搖搖欲墜,他有種被拋棄的感覺,不是蕭融拋棄了他,而是所有都拋棄了他,他眼眶紅紅的看著蕭融,而蕭融不再看他,他只是盯著地上那個被燈光拉長的影子,然後硬著聲音說道:“大王慢走,還請大王這幾日好好休息,待大王傷好了,我們還需要同鮮卑好好的算一筆賬。”

蕭融沉默的等著,他了解屈雲滅,但也不是完全瞭解屈雲滅,就像這個時候,他猜屈雲滅更有可能的是耍賴,他不願意離開,而蕭融也準備好了這樣應對的措施。

但屈雲滅沒有死纏爛打,他看了蕭融很久,發現他真的不再對自己心軟了,於是屈雲滅渾渾噩噩的轉過身,走了出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從他轉身開始,蕭融就已經抬起了頭,他看著屈雲滅如何僵硬的邁出步子,又看著屈雲滅如何抬起那隻還有些顫抖的手。

蕭融看著,看著,直到再也看不見了。

脫力一樣的摔坐回席子上,一旁的飯菜早就冷了,不過沒事,現在的蕭融什麼都吃不進去,他也開始像之前的屈雲滅一樣,在心裡固執的重複。

我沒錯,我就是沒錯。

……

*

裡面的對話斷斷續續,外面那幾個人其實沒聽到太多,但結合上下文,他們也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這五個人一個挨一個,跟糖葫蘆串一樣的尷尬站著,而屈雲滅從他們幾個人面前走過,一點反應也沒有。

張別知大氣不敢出,他默默看著屈雲滅離開,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突然有種酸楚的感覺。

但說到底這是別人的事,還是他一直都不怎麼關心的大王的事,所以這酸楚轉瞬即逝,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然後小聲問一邊的簡嶠:“大王中的毒沒有影響眼睛吧,或者影響腦子?”

簡嶠:“…………”

他緩緩扭頭,而拯救了張別知的,是高洵之的一句話:“簡嶠,你今夜守著大王。”

簡嶠忍了忍發癢的拳頭,然後悶悶的回了一聲是,但是臨走之前,他報復性的撞了一下張別知的肩膀,把他撞得齜牙咧嘴,卻又不敢叫喚。

之後高洵之就邁步朝蕭融的營帳走去了,虞紹燮心一緊,突然叫了他一聲:“丞相!”

他沒有叫高先生,丞相是蕭融愛用的稱呼,而高洵之回過頭,對虞紹燮安撫的笑了笑:“放心。”

虞紹燮果真停了腳步,也不再攔著他了,但是他一直擔心的目送高洵之走進去,直到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才失落的垂下了頭。

這時候虞紹承走到他身邊,虞紹燮抬起頭,看向這個他已經忘了什麼時候便長到這麼大的弟弟:“為什麼我有種害怕的感覺?”

虞紹承回答他:“因為你太在乎他們了。”

…………

外面漸漸散了,而營帳裡,高洵之和蕭融對面而坐,蕭融抱著自己的腿,已經沒有了在屈雲滅面前的模樣。

他對高洵之說:“我沒錯。”

高洵之點點頭:“你的確沒錯。”

蕭融的神情從固執變得茫然,他有些不明白,“那我為什麼依然感覺很不好?”

高洵之張了張口,他似乎想說別的答案,但最後,他給了蕭融五個字:“我也不知道。”

蕭融看看他,抿了抿唇,又過了一會兒,他對高洵之說道:“丞相,中秋那天我在宴席上出的事,能不能別告訴大王。”

高洵之愣了愣:“你想瞞著他?可是阿融,這事情瞞不住的。”

太多人知道了,也太匪夷所思了。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屈雲滅不知道,這有些不公平。

蕭融低著頭:“能瞞一會兒是一會兒。”

高洵之神色複雜的看著他:“最多能瞞到回返陳留。”

蕭融:“那也行。”

高洵之不懂:“為什麼?讓大王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他才能明白——”

蕭融突然打斷他:“不需要。”

高洵之一愣,這時候的蕭融好像又回到了趕路時的模樣,他一字一頓的看著高洵之,說出的話像是警告,但究竟是警告誰,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需要他的同情。”

……

高洵之望著蕭融,他的眼神讓蕭融擰眉,而這就是蕭融最不想要的同情。

蕭融垂眸,他對高洵之說道:“丞相回去看看吧。”

不等高洵之詢問他看什麼,蕭融已經告訴了他:“大王的傷情,可能是又反覆了。”

高洵之怔了一下,他立刻起身,但在快步走出這個營帳之前,他還是不忍心的回頭,對蕭融說了一句話:“兩難全的人不止是大王,吸取他的教訓吧,阿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