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孩子呀孩子
相傳數萬年前，有半株桃樹自天外飛落，故此才有了萬妖山中那片綿延千百里的桃林。
而常自在拿出的這截桃枝，正是自在老人化神之後，費盡心思從那仙桃母株上取下來的！
桃枝飽含磅礴的生命之氣，小到療傷，——不論內傷外傷還是重傷輕傷，大至養魂鍛魄，皆有奇效，比多少靈丹妙藥都管用。
以前每每受傷，自在老人都藉此桃枝療愈，恢復快不說，更無隱患。經過這麼多年的消耗，其中生氣雖說所剩無幾，卻仍然精醇至極，不容小覷。
所以一開始便被賜予龍佬滋養魂念，後又用來為寵渡續命；而寵渡也的確因此得以喘息片刻。
然則正是這般堪稱逆天的靈植，卻在綠光的照耀下，上演了一場死而復生乃至成材開花的神蹟。
——那可是仙枝啊！
不比路邊隨處可見的樹杈子。
絕非輕易就能令其枯木逢春的。
由此也不難看出，那綠光裡該有何等濃郁的生機！
常自在不敢想。
現如今，散逸的死氣被桃花溢出的生機所消化，柱內一片清明。但面對作為本源的那股寂滅意，桃枝哪怕重獲新生長成了桃樹，也只有緩解之力——且不多，並無根除之功。
換言之，死氣仍有可能從寵渡身上爆發開來。
所以常自在不敢託大，依舊維持金柱穩定，同萬眾一道，目不轉睛盯著此刻金柱內，那一幕令人心潮澎湃卻又頭皮發麻的奇景。
綠芒透出無限生機。
死意則試圖滅殺一切。
兩股截然對立的力量彼此侵伐，吞噬，渾似兩頭髮狂的洪荒巨獸在互相撕咬，你弱我強，此消彼長，交替著佔據上風。
而寵渡的模樣，也隨之在不同形態間頻繁轉換。
時而乾癟。
時而充盈。
癟時皮包骨。
盈時健壯如牛。
尋根究底，還源於此刻泥丸宮中的膠著局面。
話說寵渡心神昏迷，跌向深淵，過了半程墜速驟然放緩，隨後便被穩穩接住——
兩隻手憑空探出，將寵渡輕輕掬在掌心！
其指細軟，如柔荑。
其指也纖白，如蔥根。
——分明一雙女子的手！
與此同時，突如其來的亮光輝耀天地。循跡可見淵門右下轉角上，瑩瑩綠焰訇然騰起，迎頭撞向洶湧襲來的熊熊黑焱。
但見光色雜糅，勢若兩軍決死的交鋒，這頭清一色綠騎，那頭則一水兒黑騎，正是旗飄飄、馬蕭蕭的時候，似有衝殺的吶喊隱隱迴盪，與刀槍的交擊混成一片，將有限的框邊化作無垠的沙場。
爆散的朵朵碎火，形似人仰馬翻。
躥射的縷縷火線，好比飛矢雨箭。
那綠焰起得猛，最初尚能憑藉勢頭橫推，裹挾著黑焱倒捲開去。叵奈黑焱後勁十足，一路頑抗。雙方最後聚於中段廝殺，就此將偌大的淵門一分為二，各據半邊。
一種相爭。
兩處戰場。
宮內戰況實時顯露於外，寵渡此刻半是豐肉，半是皮骨，模樣倒比之前更顯詭異了。
各路看官嘖嘖稱奇，眾說紛紜之際，卻見畫幕裡，寵渡驀地抖如篩糠，連帶著桃樹緩緩飄起，左邊綠光大盛，如潮水般席捲了另一半身子，竟一鼓作氣將那死意鎮壓下去。
原是泥丸宮中，從綠焰中，——甚而從黑焱裡，粗壯的藤蔓與枝條破框而出，將黑焱切割成長長短短無數截，並沿著淵門輪廓朝兩側瘋長，纏繞。
生之綠焰乘勢爆燃，一路高歌猛進，與騰條協同互助，將黑焱逐段搗碎，焚化，消解。待到藤條兩兩相銜，首尾相繼，進而綴成一體時，最後的寂滅之意終被滌盪一空，惟見盎然綠意，勃勃生機。
原本靜止的泥丸宮也隨之恢復，彷彿從始至終都未曾停頓過。
巨大的水渦一如先前。
孽龍仍自徒勞掙扎。
雲氣滾滾翻湧。
濁浪排空。
……
卻見綠色的光焰劃過淵門四角，彈指間流轉百萬次！在門外繪成一環，暗合“天圓地方”之意，從中爆起更為磅礴的撕扯之力。
隨著光焰越轉越疾，光圈也越縮越小，及至包括淵門在內的一切汙穢都被吞噬殆盡，其徑長便僅剩三尺，襯著周圍隆起的小土堆，渾似一口無底深井。
霎時妖性盡失，魔意全無。
絮雲悠悠。
宮內世界一片天朗氣清。
寵渡仍蜷縮在那雙纖纖素手裡，酣眠未醒。
天地間只有風在嗚嗚地吹著。
那風，送來依稀一聲呼喚。
——女子的呼喚。
——“孩子呀……”
——“孩子……”
聲音很輕，似有若無，興許隨風貫入耳中，抑或純屬冥冥之中的靈感，寵渡心神震動，眼皮微顫，竟不自覺地呢喃道：“母……母親……”
——“誒……”
餘音嫋嫋。
乃不知是嘆，是應。
此一聲過後獨留風吟。
那雙玉手也自此淡去，卻淡而不消，久未散盡，明顯極為不捨。寵渡雙唇翕動，同樣輕聲喚著那魂牽夢繞的人兒——
母親。
母親。
母親。
……
相較之下，反是泥丸宮外的綠光早已隱沒，寵渡呼吸綿長而平順，肉身也緩緩墜地。
經此重塑，寵渡膚質紅潤，色澤透亮，恰如戚寶調侃的那樣，“虧得我兄弟皮兒紅，故此不顯；否則就那吹彈可破的勁兒，令多少女子自嘆弗如。”
而最為惹眼的，還屬倮露在外的肌肉，其線條如刀刻般分明，彷彿每一絲、每一縷都蘊藏著摧山坼地的可怖力量，看起來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威懾與壓迫感。
“可恨。我怎覺著那魔頭撿回一條命不說，反似……因禍得福了？”
“看那模樣，怕是連傷勢都痊癒嘍。”
“到底是怪胎，豈能以常理度之？”
“確實是個人物。”
“沒辜負道爺我一片敬意。”
“老魔萬歲！——”
“怎還不見醒呀？”
“快了。想來快了。”
“哼！似這等異類，永世昏睡才好。”
眾人交頭接耳，褒貶不一，只等寵渡甦醒，孰料過去半炷香，仍不見醒轉跡象。常自在心說不該，因謂老狼與龍佬曰：“你倆再走一遭，看看怎個光景。”
二老也不多問，前後腳直奔寵渡眉心，入宮第一眼，便見玉手懸空，其掌中躺有一人。
那雙手本已稀薄，彷彿不想被外人察知其存在似的，即時消彌無痕；卻在消散之前往上輕揚，將掌心之人順勢拋起。
二老接住一看，見果然是寵渡，不由對望，都覺出彼此眼中的那抹驚疑與震怖。龍佬滿面凝重，“看來非是咱家眼花，狼友也見到了。”
“道兄以為那是何人之手？”
“咱家亦無頭緒。”
“我這小友身上的秘密，”老狼一臉樂呵，“竟比料想中還多。”
“有一點毋庸置疑。”
“請道兄賜教。”
“咱惹不起。”
“那確實。”老狼哈哈大笑。
“時候到了自見分曉，不必執著。”龍佬將話茬轉回當下，“這娃兒如今心神茁壯，倒省了後續諸多工夫。”
“由此觀之，那孽畜必已被吸入門中。”老狼深以為然，“只不知封印落於何處。”
“此間雲遮霧罩，自然難看通透。”龍佬信手拂袖，將方圓百里內的雲霧一揮而散，顯露出大地，凝眸乍看，不由挑眉咋舌，“這是……”
但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圈圈扭紋曲線循著某種章法密集排布，從高處瞰去，狀似一個斗大的螺螄殼鑲嵌在土裡。
赫然一個螺旋！
正當中有金光閃爍。
下至垓心，乃見一井。
一層金膜封住井口，膜中間坐有一金色娃娃。
老狼當即認出，那正是此前在海底見過的那尊泥塑娃娃——彼時慘遭侵蝕，獨剩半根金髮；不意如今祛除妖性，卻這般光燦奪目。
龍佬也識得，畢竟曾見寵渡一直拎著娃娃，只不過眼下才目睹其真容罷了。
待將寵渡安置妥當，二老抵臨井口，分左右站定。井中孽龍自有感應，速將龍頭一擺，扭身上游。恰逢二老探頭來看，正見孽龍衝抵井口，各自咋呼著跳在兩側。
砰！
孽龍一頭撞在金娃屁股上，沒頂飛金娃，自身反被震退，甩了甩腦袋，捲土重來，再向井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