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一章 妄議
沒辦法了,硬撐吧,拼死拼活地幹活,保證蜀地和江南對北境的物資供應,保證西夏與遼國西京道的戰事就算不順也至少不能輸,保證朝堂百官對於顧懷的討伐只侷限於嘴上--鬼知道他這一年來過得有多艱難,一直鄙夷死去的張懷仁是個勤勤懇懇的縫補匠結果沒過幾年全應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現在顧懷帶著天子回來了。
這場原本就愈演愈烈的對立在這一刻到達了頂峰。
看看場間的這一幕吧,天子焚香祭拜,無數道目光投注在他身上,那裡面有熱忱,有思索,有期盼,更有毫不掩飾的快意與貪婪,將一把足以要自己性命的刀送到了充滿恨意的人手上,顧懷啊顧懷。
你到底想幹嘛?
......
“我想做的其實並沒有那麼複雜。”
值房裡,顧懷吹了吹茶壺飄上來的熱氣,微抿一口還帶著數年前春日氣息的茶水,看著對面的蕭平笑道:“也許很多人都能猜到,只是他們不敢往那方面想。”
這幾年活得越來越像個影子的蕭平坐得很端正,就像當年顧懷在國子監裡第一次見他時那樣,聽見顧懷的話,他那總是平靜得有些漠然的臉上浮現些許思索,然後說道:
“如果根據錦衣衛這一年來擬定的名單,真的殺光,會很麻煩。”
“僅僅只是麻煩?”顧懷放下茶杯,“這還真有些出乎我的預料。”
“因為從本質上說,就算翻遍史書,也很難找到像您如今一樣的例子,”蕭平說,“北境自然不用多說,但連西北西南以及江南的大多軍隊都掌握在您手上,那麼沒了刀的他們,就只是一批孱弱的文官。”
“不要把我描述得像是一個怪物一樣,能走到這一步,只是因為我遇到了一個在史書上更找不到例子的朋友兼皇帝。”
“有這份能力卻沒有成為新帝,您或許比怪物更可怕。”
“究其根本,還是因為這個時代權力的來源是暴力,”顧懷平靜道,“如今倒回去看,不得不佩服趙軒埋的這些伏筆,當初他讓我去西北西南,我還嫌有些麻煩,可誰能想到,他居然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所以選擇把刀遞到我的手上。”
“人們都說人之將死,做事的風格便會變得偏執,或許先帝的確想到了這一天,更想到了您面對的境地。”
顧懷放下茶杯,看向窗外的宮城,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或許吧,他的確比我以為的要更瞭解我,但如果可以,我的確不想走到這一步,以前老頭總教我,妥協才是政治的藝術,換做其他人,肯定會嘗試著與朝堂百官和解,爭取更多支持,在平衡北境與南方的矛盾下繼續北伐...可那不是我。”
他轉向蕭平:“很多人在走上仕途後就會慢慢變成政治人物,忘掉一開始的自己是什麼模樣,可我不會,我看到過北境最精壯的男兒死在前線的土地上,看到過無數百姓春耕夏種,卻在冬天裡吃不飽飯,我也看到過無數流民流離失所,倒在路邊,我害怕一旦我產生任何和他們妥協的念頭,從此之後北伐就會變得遙遙無期,所以就算要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我也要提著刀把這件事做完。”
“可這件事會讓您的聲名跌落到谷底,”蕭平的話語沒有什麼溫度,“文人志士會聲討您,世家大族視您如洪水猛獸,朝堂中不會再有人試圖與您站在一起,連天子也會在很多年後回想起這些流血的日子。”
“您在試圖挑戰整個文官集團,而這件事情一旦開始,就再也沒辦法回頭了,就算您為了大魏鞠躬盡瘁,史書也不會給您一箇中肯的評價--因為筆終究是在他們手裡。”他說。
“當初黃巢在長安提劍砍了三天三夜,終於為寒門士子砍出了一條魚躍龍門的路,然而後世的史書卻說他只是個發了瘋的食人魔,”顧懷說,“我當然知道這些事情會在史書上留下一抹難看的痕跡,但我無所謂,到了如今我無比慶幸當初讓勾欄辦了個報紙,起碼筆不會只掌握在他們手裡。”
不算空蕩的房間裡,沉默持續了很久,依舊是書生打扮的蕭平眉頭緩緩鬆開,輕輕頷首:“錦衣衛會做好準備。”
“過了這一遭,你也會真正成為我的影子,以及後世人人唾棄的酷吏屠夫了,不會後悔麼?”
“不會。”
“為什麼?”
“雖然這兩年已經習慣了黑暗,但當初在黑暗即將到來的時候,我其實很害怕,”蕭平嘴角泛起一絲笑意,“我家裡世代務農,那個小山村裡很難走出一個讀書人,而父老鄉親都覺得我一定能光宗耀祖,我帶著這樣的期盼走到了京城,卻在秋闈的前夕發現整個世界都在變暗。”
他說:“我曾經以為一輩子就是這樣了,目盲之後或許能在街頭擺個棋局,或者去學著給人算命,前半生讀過的書,走過的路,不會成為實現抱負的工具,反而會是留存一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