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有扶蘇 作品

第五百六十一章 風雨

按著各個衙門、官職大小依次序排開的官員們很不想跪,但那三封奏摺以及四周的錦衣衛已經完全摧毀了他們的心理防線,在親眼看過顧懷撕破那一直以來平和大度的形象,選擇在朝會上向百官以及天子發難的一幕後,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反抗這位已經權傾朝野的藩王--所以就目前來看,百官還是以“天子下詔百官議事”的理由騙過自己,老老實實地跪在東門外。
沉默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上到六部尚書,下到清貴學官,所有人的臉色都一樣難看,所有人也都不知道該做點什麼來改變眼前的處境,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是有人忍不住了,聲嘶力竭地開口:
“靖王以軍功凌駕朝綱,視我等為芻狗乎?!”跪在前方的老臣老淚縱橫,“《周禮》有云‘刑不上大夫’,今日卻令文武百官跪雪議事,成何體統?這是把朝廷的臉面踩進了泥裡!”
有人開口,自然也就有人跟著,他們跪是跪下去了,但很顯然跪得心不甘情不願,甚至到了這一刻,還在試圖用言語控訴顧懷:
“我等苦讀詩書,忠心報國,如今卻被如此羞辱...”
“殿下以武夫之悍踐踏禮法,視孔孟之道如敝履乎?!”
“《孟子》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有人渾身顫抖,“殿下令三公九卿跪雪聽訓,猶斷君王手足——他日史筆如鐵,必記此日百官膝下積雪三寸,乃大魏氣節凍斃之時!”
更是有人主動撕破了臉:“霍光輔政猶知謁高廟,曹操挾天子尚存漢室名!禁軍錦衣持戟監跪,甲冑映日如林,敢問這是大魏宮城的東門,還是靖王府的演武場?!”
“《孝經》雲‘資父事君,忠孝一體’!如今靖王使天子稱叔父於朝堂,令百官跪於百姓眼前,莫要以武夫戾氣衝了天道!”
雨漸漸大了起來,眾官員淋得猶如落湯雞一般,沒開口的人還擰一擰官袍上的水,挪一挪位置,可已經開口的官員便顧不上這些了,只是一個勁地朝著城樓傾洩自己的憤怒。
而在高高的城樓上,一襲玄色蟒袍的顧懷負手站在欄內,低頭冷冷地看著那些尤自喝罵不止的官員,不發一言,身著團龍袍的小皇帝站在他的旁邊,卻連頭都不敢抬,禁軍衛士與錦衣衛站得都比較遠,更沒有勇氣回身打量這大魏最有權勢的兩個人,而在顧懷與趙吉的身後,沐恩一如既往地微微躬身站著,只是眼神裡全是對那些官員倒了大黴的幸災樂禍的光。
“我很失望。”
顧懷的臉色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譏誚:“我曾經覺得你很聰明,事實證明你也很聰明,但世事從來都是這麼奇妙,有時候太聰明瞭,也不好。”
仔細看去,低著頭的小皇帝連身子都在微微顫抖,他彷佛想去牽顧懷負在身後的手,可又沒有勇氣,只能怯怯地道:
“叔父,我錯了...”
“身為皇帝,回到了充斥著忠誠於他的臣子的京城,多了些心思,並沒有錯,”顧懷說,“唯一的問題是,不應該暴露得那麼早。”
他朝著下方跪著的百官微抬下巴:“這些天我閉門謝客不上朝,既是在等他們,也是在等你,南下的路上我曾經在你面前說過很多次關於遷都的事情,你知道我的底線是南北兩京,事實上如果你這次表現得足夠成熟,足夠理智,那麼我會選擇讓你留在汴京,只把北平定為北京,在那邊重新搭出來六部的框架,從此南歸南,北歸北,既不是劃江而治,也不盡求歸於朝廷,只要一個能夠讓所有人都安心的名分。”
“但你在北境待了那麼久,明明知道我的性格,卻在看到了百官的態度,百姓的態度後,以為足夠讓我主動讓步,就好像之前那些年裡,我忍下那些彈劾我的奏摺,充斥朝堂的猜忌一樣,”他轉頭看向畏縮的趙吉,“你覺得你那聲叔父叫得心甘情願,你覺得偌大京城總會有人出頭,你覺得自己足夠聰明無論結局會是什麼樣都不至於讓我遷怒於你,但事實證明,你沒有想過這是我給你的最後的機會。”
小皇帝怔怔抬起頭。
“我不能把你一直養在身邊,你是天子,終究要親政,遼國一日不滅,我就一日不能離開北境,所以我必須確認在我北伐的時候,你,或者你在的這座京城,會不會拖我後腿,”顧懷說,“遷都既是必要,也是我想看看如今的大魏到底有多少人是在真正地為這片江山考慮,而答案讓我很失望,看看這些引用聖賢書里語句,滿嘴仁義道德的人,他們真的不知道對於現在的大魏來說遷都是唯一避免南北割裂的辦法嗎?不,他們知道,他們甚至比所有人都清楚,可他們就是不願意。”
顧懷看著他:“包括你也是,你也很清楚,我之所以沒有成為這片江山新的主人,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你大可不必防備我,如果說這偌大朝堂還有一個人值得你信任,那麼一定是我,因為我雖然不信奉什麼為臣之道,但我有自己的底線--然而你終究還是在嚐到權力的滋味,以及聽到許多人在你耳邊喋喋不休戒備我這個北境藩王的說法後,選擇了用沉默來進行第一次試探,這比我對百官的明知江山傾覆只在旦夕之間卻依然選擇精緻的利己主義更讓我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