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章 風雪
“所以不能拖,之前想著只要天子能回京,能長大,終有一日會意識到北境那個年輕藩王是他最大的敵人,只有我們這些臣子才值得倚靠,可這次靖王回京,我總覺得帶著一股凜然的殺氣...倒是有些像上次先帝駕崩他回京那樣,而我永遠忘不掉那次京城裡到底死了多少人,甚至你與我這尚書之位,不就是那時候才空出來的麼?所以這一次,一定要先下手為強。”
刑部尚書悚然:“你難道想...你別忘了,他還有錦衣衛!”
“不,終究和上次不一樣,這一次站到他對面的人實在太多了,他殺得完麼?他敢殺麼?朝堂空了,局勢不穩,天下人心盡失,文人士子畏他如虎,百姓群起聲討,這天下他一個人管?政務他一個人看?”
“你這麼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那與遼國的國戰怎麼辦?他若是出事,北境亂起來也要命。”
“所以歸根究底還是得看,他這次到底想做什麼,雙方都有忌憚,才能平等地交談,明日大朝會應該就能見分曉了,我現在只希望他能更跋扈一點,更狠厲一點,甚至更貪心一點,只有這樣,他才會真正走上一條絕路,而到時候...”
工部尚書眼裡閃著寒芒,一拂袖子繼續邁步向前:“...他便能知道,把規則不當回事的人,究竟會受到怎樣的反噬。”
......
昭安二年臘月的大朝會前,京城下起了雪。
按照那些早起的老人的說法,上一次看見這麼大的雪,還要追溯到十幾年前,他們說這話的時候很輕描淡寫,聽的人也沒意識到有什麼不對,然而仔細想想,才會莫名地在這種寒冷的天氣裡依偎著炭爐的暖意發出一聲感嘆。
世間事就是一場場輪迴,再看到這樣的雪,居然需要整整十年。
已經是卯時三刻,洋洋灑灑的雪壓斷了宮簷第八隻脊獸的尾巴,走出值房的顧懷抬手拂去眉角的雪碴,皂靴碾過宮門後的積雪時,六十四盞長明燈在城樓上忽明忽滅,將他的影子拉成一道細長的墨痕。
依然是藩王上朝覲見的流程,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在那座太極殿裡等他的,不再是那個可以稱為朋友的人了,而是一個被他養了一年的孩子。
想象著趙吉此刻坐在那寬大且並不舒服的龍椅上,一張小臉緊張得發白的模樣,顧懷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玄色蟒袍被風捲起,露出內襯的銀線夔紋,雪粒撞上袍角的金絲蟒鱗,碎成細小的冰晶,落在地上,讓宮門道路上的積雪更厚了幾分。
御道兩側的青銅鶴燈早被雪蒙成灰白色,唯有燈芯處一點將熄未熄的紅,映著兩側的紅牆,宮硃砂色在雪景中暈染開來,彷彿有人打翻了一盞胭脂,顧懷走得不快,皂靴碾過金磚縫裡的冰碴,足音被雪吞得綿軟,唯有腰間玉佩輕搖的清響,一聲聲鑿穿混沌的黎明。
他其實並不喜歡這座宮城。
部分因為對於封建王權的戒備,部分因為當初趙軒走入這座深宮後,生命便開始了倒計時,偌大宮城像是吞噬人的野獸,那些此刻在太極殿內等候的官員,那些拎著燈籠掃雪躬身行禮的宦官,那些一入深宮便紅顏不再現世的女人,這個地方充斥著對權力的渴望,這些人站得太高,卻偏偏忘了低頭看一看這世間無數忙著生存的身影。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顧懷都在問自己,如果說按照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想法,現在的他撈得已經足夠,早就可以停下腳步,幾乎沒有人能再影響他的決定,那麼還要繼續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在這個世道往前走,是為了什麼?
這個世上沒有人會真正地替別人考慮,百姓過得辛苦,漢人江山風雨飄零,關他屁事?田間老農種一輩子地到老了連棺材都置辦不起,剛出生的嬰兒要被扔進臭水溝裡自生自滅只因為要節省兩口口糧,寒門子弟跟世家大族的後人比起來跟狗好像也沒什麼區別,這些難道能怪到他頭上?歷史的行程擺在這裡,有沒有他顧懷,這地球還不是一樣轉?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他顧懷是什麼聖人麼?憑什麼要他去管?
他為了生存殺過人,他流浪山林的時候腦海裡全是最卑劣最惡毒的念頭,他這輩子不過就是想當個有錢人,好好活,活夠本,他媽的他顧懷甚至都不是什麼正經魏人,結果幾年過去現在要他扛著一整個大魏往前走,這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的道理?
但最後他還是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