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有扶蘇 作品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上京
上京城宮外的積雪同往常一樣泛著青灰,蕭弘策馬穿過宣教坊時,正撞見五具蕭姓貴族的屍體掛在坊門下,腐肉混著冰渣往下墜,半大的幾個孩童舉著風車在雪地裡追逐滾落的頭顱,皮靴踩過血泊濺起的紅珠子,倒比他們頭頂飄蕩的遼國狼旗更鮮豔三分。
這一幕讓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覺有些膽寒。
蕭弘停住了馬匹,靜靜地看著那幾具原本熟識,甚至與他沾親帶故的屍體,喉頭滾動著血腥氣,天上飄著細雪,卻壓不住他後背因為壓抑或者恐懼滲出的冷汗。
幾個月前,他作為魏國靖王的一枚棋子,遼國最可憎的背叛者從南邊歸來,他想過很多次自己的結局,卻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
他的確成為了一把刀,一個漢姓遼人和異族部落眼裡的英雄,他確實用三等人制度這把火點燃了下層與上層間百年來的積怨,然而那位長相很普通,不喜歡出宮也不喜歡彰顯權力的遼帝,卻只用一句話就把他這把刀握在了手裡。
“蕭卿既痛陳貴族之弊,便替朕剜去這些腐肉罷。”
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成這一步的?他一個試圖顛覆遼國,試圖讓上層和下層徹底分裂,已經跪下舔過那位魏國的靖王的靴子的他,為什麼會成為遼帝清洗朝堂的工具?
大人物之間的博弈真可怕啊...靖王想要讓遼國起內亂,遼帝就有這樣的魄力藉著這個機會徹底清除建國百年來的弊病;遼帝想要讓魏國繼續狂妄地北伐,以至於讓孤立無援的西京道繼續在那兒拼命吸引魏人的目光,然而吃下了南京道的靖王卻根本不上當,在積蓄起下一次力量之前,根本不會試圖越過長城。
兩個握著一國權柄的人物,雖然從未碰過面,卻隔著千萬裡在遙遙對峙,蕭弘似乎看到上京的天空裡出現一道身影,遙遙地看向南方,而南方也必定有一道投來的視線,凝望著自己素昧平生卻註定是宿敵的男人。
蕭弘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曾幾何時他也以為自己會是這樣的人物,太過順遂的前半生讓他以為自己會是時代的主角,然而直到現在,才看明白原來自己不過是舞臺上表演的配角,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等待退場。
他再次凝望了一眼那幾具屍體表面殘破骯髒的袍子,那上面是蕭氏宗族特有的三足烏圖騰,這些日子他親手批捕了多少上京城裡的貴族?數都數不清了,這半月來他親手簽發的二十七道清查令,倒有二十二道經樞密院轉手成了滅門狀,那些人曾在死前拼命問他為什麼要背叛自己的姓氏,那些曾經喝過酒吃過飯的熟人們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敢相信會是蕭弘親手送他們上了斷頭臺,年邁又喪親子的左相已經病倒了,然而宮裡卻沒有任何一道旨意傳下,這意味著宮城裡的那位陛下還不滿意,這件事還得要繼續下去。
“蕭大人,陛下催第三次了。”
為了保護他安全,或者說是被派來監視的密衛輕聲提醒,蕭弘面無表情地收回看向屍體的目光,下馬入了宮城。
宮道兩側的青銅獬豸像在雪光裡泛著幽藍,蕭弘的皮靴碾過地磚縫隙裡結冰的血痂,這讓他想起三日前北院大王的慘嚎--那位掌管遼國馬政四十年的老親王,被宮裡侍衛剝皮時,嘴裡的嗚咽已經不成了樣子,蕭弘多麼希望他的咒罵聲能響亮一些,這樣自己就會憤怒而不是那麼如坐針氈,他總是忍不住想回頭看殿中坐著的遼帝,想看看那位親手開啟了遼國百年來最大的腥風血雨的陛下到底是什麼表情,然而他僵硬的身子卻根本提不起一絲力氣。
當初做決定時以為一切都很容易,背叛和殘忍在經歷過一次後就會刻進骨子裡,然而真到了現在,才發現原來當時的自己還太年輕,依然年輕。
“蕭卿來得正好,”御書房裡,遼帝正在俯身看著一幅字帖,他招了招手,示意蕭弘走近些,“看看這幅從魏國流出的字,是那位魏國靖王親筆書就的,你看這筆鋒...好哇!鐵畫銀鉤似刃劈霜雪,行雲流水處又蘊藏千鈞筆力,朕觀此帖,橫如弓弦蓄勢,豎若寒松立崖,撇捺之間竟有刀劍之音,真可惜不能親眼見一見那位靖王,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字來--聽說這幅字帖寫就於黃河一戰之後,難道殺氣如此之重,蕭卿當初你也是經歷過那場戰事的,來來來,和朕一起賞析一番。”
蕭弘心跳都彷佛停跳了幾拍,“黃河之戰”、“靖王”這幾個詞聯繫在一起,瞬間讓他想起了那些極糟糕的回憶,那雖然不是一切的開始,卻是他墮落的起點,哪裡敢多言?只能欠身道:
“臣乃粗人,習慣了上馬作戰,對於中原書貼沒什麼研究,若是說出不合適的話,怕擾了陛下雅興,就不獻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