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女真
當遼陽城內的雪夜飄起人油味時,完顏阿骨打正好走進一棟寬敞的宅邸,幾個剛剛被提拔起來的猛安正摟著淚眼婆娑的遼國女子喝酒,完顏阿骨打看了一眼他們手裡當做酒碗的遼人將領頭蓋骨,臉色有些不好看。
但也沒辦法。
完顏阿骨打經常自詡為見過大世面的人,或許他早已把當年被俘虜然後跟隨靖王走遍魏國南北的過程在記憶里美化成了一種成長和進修,所以他很鄙夷女真人身上帶著的蠻荒野性氣息,這些從大山裡走出來的人是真的會吃人--畢竟在他們看來人和動物剝完皮也沒什麼區別,都是肉不吃實在有些浪費。
已經習慣定居在山外的完顏部可能還好些,只可惜在一路進攻到遼陽的路上,身為完顏阿骨打本部的完顏部死傷實在有些慘重,眼下完顏阿骨打已經不敢把他們放到戰況最為慘烈的前線了,完顏部要是死完,他改變女真族習性的算盤就算是徹底落了空。
想到這裡完顏阿骨打不禁一腳將那個背對著自己拿頭蓋骨酒碗大口大口灌酒的年輕猛安踹翻在地,場中的音樂聲驟然停下,完顏阿骨打冷冷掃了眾人一眼,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站在府邸深處的青衫文士看見這一幕,眼神更幽深了些。
他看著走過來的完顏阿骨打,說道:“你事事都學王爺,可你什麼時候看見王爺回這麼對待他麾下的將領?或者是一個小卒?”
完顏阿骨打悶聲道:“只是看著他們如此野蠻,控制不住。”
“對於一個創業期的君主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比如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沒辦法成為領袖之類的,”青衫文士說,“實際上你和他們的關係相當簡單,你給錢糧,帶他們打勝仗,他們就幫你做事,這是一種各取所需的關係,只要當你打下足夠大的地盤,擁有足夠高的威望,他們才會徹底成為你的追隨者,你當初在城外對他們說攻進遼陽城後不禁飲酒屠殺半個月,這才過了七天你就翻臉,他們會怎麼想?你當著其他人的面這麼羞辱一個猛安,你覺得以後打仗你要是深陷敵陣他是會去救你還是想辦法在你背後踹上幾腳?”
對於一向喜歡遠觀而不多言的青衫文士來說,能一次性說這麼多話實在很少見,完顏阿骨打大概也察覺到了自己剛才的行為頗有些不妥,只能悶悶點頭,轉身對著親衛道:“去取幾罈好酒,再找些美人來,讓他們敞開喝!只是告訴他們,以後嚴禁用敵人的頭蓋骨喝酒!”
說實在的,這也就是青衫文士在這裡,完顏阿骨打才會聽勸,換做其他人,估計也得捱上一腳,畢竟完顏阿骨打從小的脾氣就很暴虐,小時候就能肉搏野獸,拳頭用多了自然就很少講道理,他這輩子也就是在顧懷手底下當差的時候能老實一點,看看他回遼東後做的這些事情,連同為一族的女真人都被他親手滅了那麼多部落,男女老少通通屠殺,對待遼人更是尤其以虐殺為樂,指望他當個善待部下的雄主,真的是怎麼看怎麼不現實。
但偏偏女真人還就吃這一套。
完顏阿骨打表現得越殘暴,那些被他驅趕出大山,糅雜在一塊的軍隊就越聽他的話,每次完顏阿骨打說“要麼你們上去砍死他們,要麼我讓人砍死你們”,這些女真人就不講戰術地玩命往前衝,很多次青衫文士旁觀了戰鬥的整場過程,都在感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白山黑水養出來的女真野人還真不能拿中原那一套來衡量。
解決了這個小插曲,青衫文士走向書房,完顏阿骨打快步跟上,兩個人都知道,當用盡了計謀,死夠了人,打下這座遼陽城後,該考慮的事情就是南方那個總是偏居一隅自娛自樂的國家了。
門扉將全城的狂歡--又或者是遼人的哀嚎關在了外面,青衫文士在桌後坐下,說道:“打下遼陽城只是個開始,在金國要完成建國的路上,這雖然是足夠重要的一步,但卻不是最重要的,因為關上遼東門扉雖然意味著你擁有了一塊足以養活族人,慢慢進行改革的的土地,但遼東的地理環境決定了這個地方還養不起太多軍隊,也沒辦法讓你訓練出一支足以覆滅遼國的軍隊。”
完顏阿骨打正襟危坐,傾聽的態度好得就像當初面對顧懷。
事實上在剛回到遼東的時候,他並沒有把青衫文士放在心上,一是因為他把青衫文士錯認為了是被派來替他管理後勤的讀書人--因為他自認不擅長這些東西,而王爺必然也知道,衝鋒打仗他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但怎麼撐起大軍,怎麼在後方開闢一塊足以壯大部族的領土,這些他還一竅不通;二則是源於他內心最陰暗的部分,他總覺得青衫文士身上也帶著某種監視的意味,畢竟就連他最好的朋友,蜀王府的三子趙裕,在他離開時都曾嚴厲警告過他,就好像他以後註定會背叛王爺一樣。
--怎麼可能?他這輩子最敬畏的就是王爺,當初被俘差點成為奴隸時王爺走下馬車的那一眼,就足夠完顏阿骨打一輩子都不敢抬頭了。
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一切都在遼陽城外接連七次攻城無果時改變了,直到青衫文士走進大帳時完顏阿骨打才意識到王爺到底派了怎樣的一個人來,他輕描淡寫地定下了破城的計劃,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攻城手段他簡直信手拈來,差點和完顏阿骨打刀兵相向的幾個猛安接下來幾天都不聲不響地死在了戰場上,而軍隊的受損卻極為有限。
最關鍵的是,青衫文士真的讓他看到了曙光,金國建立並且壯大的曙光。
要建立一個國家,而且是在整個民族大半在山裡當野人,沒有普及文字,沒有任何禮制的情況下,這讓當初回到遼東的完顏阿骨打一度陷入絕望,他在白山下對著那些被他逼迫著糅雜成軍隊的女真人發了很久的呆,這才意識到想讓他們攻城掠地很容易,他們甚至不需要像樣的武器和鎧甲,披著熊皮揮舞骨矛一樣可以朝著敵人衝鋒,但要讓他們知道什麼叫上下尊卑什麼叫人該過的日子,那簡直是比黑水倒流還要困難的事情。
然而青衫文士告訴他,不,並不是這樣--儘管現在的女真人還像一幫野人,但想讓他們成為帝國的基石也很容易,那就是利用仇恨。
對誰的仇恨?當然是對遼國。
還沒長大的孩子,要讓對遼國的仇恨根植在他們幼小的心靈裡;已經長大的成人,要一遍又一遍地提起這些年來遼人對女真人的壓榨。有了共同的仇恨,整個國家就有了一種畸形的凝聚力,只要這個時候出現一個合格的領袖,那麼那些原本看起來困難無比的事情,只要花上時間去做,總是能完成的。
唯一遺憾的在於,太過殘暴或許能讓所有人都一時畏懼,但成不了英雄,就註定是被推翻的命運--青衫文士看著完顏阿骨打這般想道。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所以金國必然需要外力的援助,或者是從其他地方尋找生路,從本質上說,這兩件事是一件事。”
完顏阿骨打猛地點頭。
“好在王爺早就替你鋪好了路,在打下遼陽城後,金國終於有資格抵禦遼國的進攻,但遼國不可能放任遼東門戶就此關上,所以之後必然還會有幾場異常慘烈的攻城,”青衫文士說,“那麼怎麼樣抓緊這段時間,就是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南征高麗便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完顏阿骨打猶豫許久,才小聲道:“可遼陽這裡需要留兵力駐守,此時再出兵徵高麗,是不是...”
青衫文士的眼神冷了下來。
他看著窗外城池某個方向若隱若現的火光,開口道:“你知道你和王爺最大的區別在哪兒麼?”
“在哪兒?”
“在於王爺做事向來都看得極為長遠,而你只在乎眼下,”青衫文士輕笑道,“王爺打過那麼多仗,卻從來沒人說他是個莽撞武夫,就是因為他不僅會打仗,還會理政,而且下的政令通常都以五年十年的發展為基礎,所以北境才能在短短幾年內擁有和大魏南方劃江相望的實力,但你不同,你腦海裡想的永遠都是手底下有多少人,有多少兵力和武器,打完了這個地方是不是終於可以歇一口氣--做事沒有規劃,這是一個高位者的大忌。”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南征高麗,在你看來不過是王爺的一個任務,是和遼國對抗中的小小插曲,畢竟在你眼裡拉上所有女真人和遼國死磕到底,就是你的全盤計劃,然而你卻沒想過,如果金國能和倭國瓜分高麗,那麼你將用最短的時間真正建立起金國,並且擁有參與天下這塊棋盤的資格,你不再是遼人眼裡一個視圖起來反抗的跳樑小醜,而是佔據遼東擁有充足後勤佔領遼陽可以隨時進攻的致命威脅。”
完顏阿骨打沉默片刻:“我一直覺得你很奇怪。”
“哦?為什麼?”
“換一種說法,不知道為什麼,我能感覺到,你對王爺其實並沒有那麼忠心,”完顏阿骨打遲疑著說,“雖然不知道你在跟著我來遼東之前,王爺到底和你說過什麼,但我覺得,你只是在做你想做的事,不然之前沒攻進遼陽的時候,你就不會選那個時機走進我的大帳。”
青衫文士嘴角微挑:“該說從本質上我們果然是同一類人,所以你才能察覺到這些東西麼?我一直覺得你的心思很不細膩,沒想到你還出乎了我的預料。”
“所以我想問的是,進攻高麗這件事,我該去麼?”完顏阿骨打說,“我希望聽到的是你的回答,而不是作為一個王爺派來輔佐的人的回答。”
青衫文士站起身,走到窗邊,在完顏阿骨打等得都有些不耐煩後,他說道:“該。”
“這是你最好的機會。”
“錯過這一次,你會後悔一輩子。”
“不僅要打,而且要傾盡全力,在倭國吸引去大部分高麗兵力,在大魏的海軍還沒有到達高麗的時候,你能從高麗這塊肥肉上咬下來越多,你以後的路就會越好走。”
“好。”完顏阿骨打起身就走,“我會動用所有能用的兵力,除了留守遼陽城的,其餘盡數南下!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說。”
“你到底圖什麼?”
陰影裡的毒蛇突然昂起頭,笑聲仿若吐信:
“我只是要這天下,更精彩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