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二十六章 番客
皮肉泡得發白,外翻的口子好似嘴巴開闔,道了聲:
“娘。”
許二孃的掙扎驀然一頓,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只有眼淚滿面流淌。
也許是看到了母親的悲慟,孩子在海水裡艱難挪動蹣跚過來。
但剛邁出腳步。
衣衫便大片大片突兀染紅,零碎臟器從衣襬下滑出,浮在水面,海水愈加赤紅。每一步,身上便出現大小不一的傷口,片片皮肉隨之剝落,露出森森白骨。
不多時。
少年郎已化作一個血淋淋的骷髏。
可他依舊艱難拖著步子向前。
當他即將邁過“分界線”時,海中忽然響起許多稚嫩卻滿是惡意的笑聲。
緊接著。
一個又一個皮膚烏青、肢體殘缺的童子自海中躍出,撲在少年身上,將他再度拽進了血紅的海水裡。
黃尾回頭大喊:“道長!”
“疾!”
黃符如流光飛擲。
耀眼的金光隨之四下迸射。
李長安已然縱身躍入光芒。
稍許。
金光消卻。
李長安獨立海灘,凝目望著遠處海波深處,海浪清淺,海沙細白,無論少年郎還是鬼童子俱如夢幻泡影,不見影蹤。
“李道長?”許二孃面色慘然。
李長安沒說話,只攤開手掌,唯有一枚骨片以及一塊染血的衣角而已。
…………
李長安與黃尾把許二孃送回了家中。
她沒再哭泣,反而神色平靜地開始張羅起飯食。
兩鬼呆在一旁面面相覷。
不論是以道士的灑脫,還是黃尾的狡猾,都想不出如何去安慰一個親眼看到兒子悽慘死狀的母親,尤其是這個母親還是沒結賬的僱主。
只好乾巴巴扯幾句:“阿嫂莫要太費心。”
許二孃自在灶臺忙轉,頭也不抬:“無妨,人總是要吃飯的。”
說著,還把樑上掛著的唯一一條醃肉取下來,打理好一併下鍋。
不多時。
飯肉俱熟。
分出三大碗雜糧飯,淋了醬汁兒,墊上鹹菜,面上鋪了油汪汪一層醃肉。
李長安兩個只客氣了不到一秒,便沒出息地埋頭乾飯。
就像許二孃說的,飯總是要吃的。
吃完,許二孃拿來了報酬,比談好的還多一些。
“還有一樁事須得麻煩兩位。”
“儘管吩咐。”
許二孃又遞來那枚大食金幣,並用染血的衣角裹住。
“勞煩把它還給原主。”
…………
宋萬平握住那塊衣角,眼神空洞。
許久。
彷彿才意識到面前還有兩位客人。
他張開嘴,言語在嘴邊打了許多轉,才遲遲問:
“二孃,可好?”
“尚且吃得下飯。”
李長安說起許二孃回家後的一舉一動,很快,話鋒一轉,說起她在海邊法事上的遭遇,談及少年的皮肉剝落的場景。
宋萬平的神情變得愈加苦悶,卻不見異色。
李長安凝視著他:
“那種傷口不是被海底的魚蝦啃食出來的,而是被利刃一刀一刀割下的。”
旁邊的黃尾茫然,不曉得道士為何說這個,直到他望見宋萬平臉上驚懼、悔恨、麻木兼具的神情,他才意識到一種可能,一種叫他臉上黃毛豎立的可能。
李長安:“你吃了他。”
宋萬平把臉與衣角一起埋進了雙手,身軀開始顫抖,過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卻直不起腰桿。
半伏在桌上,講述出關於木樨花號故事的另一個結局。
“年初,船失了期,船主冒險換了航道。才過夷洲不久,冷不丁吹起大風,水一口吞了日頭,天立刻就黑了。越刮越猛,浪滾水湧。轉眼,天不是天,海不是海,只見白瓦瓦的一片山峰,浪頭成群的趕,把船顛來倒去,腳凳、木桶都跳起撲騰。”
“興許是遭了報應,船底當時就漏了水,怎麼也堵不住,我與幾個同鄉只好胡亂搶了只小船,許……他也在小船上。”
“等到海平了,我們還活著,可不知被刮到了哪裡。四周沒有風,沒有云,沒有鳥,也沒有浮木,只有海。我們逃得匆忙,只搶了一箱子財貨,隨身帶著些酒和乾糧。”
“乾糧很快就吃完了,我們又吃了皮條、棉花、麻布,但都不頂用,人很快瘟了,沒力氣划船,海上飄著等死。”
“可我不想死,老大年紀了,沒有娶妻生子,不能讓宋家斷了香火。所以,我提議,按照海上的規矩,抽籤。”
“他中了籤。他當時喝了海水,人已經迷糊了,可仍舊在反抗,幾個同鄉上去按住手腳,他就開始哭,說自己年紀還小,說老母還在等他回家,說我從小看著他長大,他在心裡一直把我當父親……可他抽中了籤。”
他的神情又復平靜,就像是曾經在海船上已經做出某種決定一般。
“我用刀子親手割開了他的喉嚨。”
後續如何,宋萬平沒有再講。
至於海眼的傳說他從何聽來,又如何能描述出死難者的生平,都不得而知了。
他取了一盒子金銀財貨讓李長安轉交給許二孃。
道士又跑了一趟。
可到了許二孃家,怎麼叫門都沒有回應。
心頭頓時有不好的預感,破門而入。
但見許二孃已把自己掛在了那條空下的屋樑上,手裡死死攥著骨片。
至於宋萬平。
他消失了。
拋下了新置辦的宅子,拋下了媒人說好不及下聘的小娘,就這麼悄然沒了蹤影。
有人說,他划著小船在夜裡獨自入海;還有人說,看見他孤身走進了窟窿城。
李長安跑了兩趟,兩邊人都沒了,只留得一盒子財貨無處可去。
左思右想,把財貨交給了華翁,他名聲好,面也大,由他幫著給許二孃和她的兒子辦了喪事,再出面給許二孃張羅著投個好胎。
一來二去,也就沒剩幾個子兒,都被道士拿去換了酒肉,請來在這事兒幫了忙的大夥飽食了一頓。
無論如何。
飯總是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