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 作品
第五十五章 祭潮
正如詩家所言:玉城雪嶺際天而來!
弄潮的健兒們頓時被大潮一口吞沒。
岸上一時屏息,但好在,健兒們很快一一浮出水來。
只是吹打的丟了樂器,沒精打采。
掌旗的折了旗杆,旗布溼噠噠一團,舉不起來。
岸邊鬨笑之餘,又細細數,少了兩個。
笑聲漸息間。
一杆紅旗忽然刺開碧濤,何水生破海而出,一手掌旗,一手還拎著另一個健兒。
那人水性稍差,被潮頭拍得暈頭轉向,何水生非但救了他一命,還保住了手中旗杆不折。
岸上自然倍增歡呼與讚歎。
一番折轉,便是李長安也看入了神,他正提著茶壺給客人添香飲,水滿溢出打溼客人衣袖,才遲遲驚覺。
好在那客人只顧著加入歡呼,並不計較。
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此有眼色。
何五妹那邊,有個山羊鬍的客人卻搖頭嘖嘖。
“可惜,可惜。今年海龍王竟不招婿麼?”
“龍王招婿”是婉稱,實際上是說弄潮兒淹死於波濤。山羊鬍的感嘆並不稀奇,畢竟每年被潮水捲走些許人,也是錢唐觀潮的一部分。
奈何他口中招婿的對象是何水生,一向溫婉對人的何五妹發了脾氣,把碗收了,不賣於他。
山羊鬍眉毛一豎,沒及開口,旁的鄉下漢們都把眼睛努過來,他便一下失了氣焰,嘀咕著走開了。
……
何水生出了大風頭,但江潮漸高,沒有了再逞能的餘地,他也隨後上了船去。
可弄潮之戲並非結束。
不能鳧水,尚可操船。
大潮一波高過一波,江面已如峰巒連綿起伏,海船在其中,一時登上山巔,轉頭又墜入淵底。
雖不如鳧水花哨,但驚險尤勝。
稍有不慎,便會被大潮碾成齏粉。
但各家船幫的海船竟不退卻,反而於這萬頃碧濤中競相爭流。誰家能堅持更久,誰家的操船技術便越高明,便越能在往後的海貿中吃下更多的份額。
可惜何水生雖在鳧水中奪了魁首,所在船幫襙船的手藝卻稍差一籌,不久便支撐不住,狼狽退場。
江面上只剩幾家大海商繼續耀武揚威。
漸漸的。
江潮愈加洶湧,潮頭一道疊著一道轟隆而來,彷彿海龍王發了癲狂,把那海上的仙山一座又一座拔起,一股腦全驅趕著撞上那岸上捍海石塘。
翠玉冰裂,爛銀亂飛。
堤道上已然立不住人,人群紛紛往高處退去,到這時候,第二層堤道上,那些富貴人家立起的高臺、張起的帷幕反倒成了觀賞錢唐怒潮的絕佳位置。
江面上也爭出了結果,一家跑南洋的船幫笑到了最後。
那條海船放了幾炮宣告勝利,而後駕船衝上潮頭,彷彿駕著高高的江潮得意凱旋。
岸上看客們紛紛歡呼讚歎之際,有人眼尖。
看!
還有一條船!
人人翹首張目。
但見大潮深處,竟還真有一條船伏波而來。
岸上人群雖有驚呼,卻並不驚詫。
錢唐這地方機會遍地,富得快,窮得也快,總少不了拿命搏個出頭的猛士,這艘船大抵如是。
但那船駛得近些,懂行的看出不對。
通常用於弄潮的船都是特製的船型,不能太大,太大在詭譎的風波中操作不易;也不能太小,太小壓不住潮水容易被掀翻,宜用中而堅的船隻,形制也更接近戰船。
但這一艘船卻是常見的大福船,方頭大肚,是商人跑海的首選,但失於笨拙,難用於弄潮。用這種福船於這大潮滔天時闖入錢塘灣,不是搏命,而是送命,幾乎可以預見一場慘烈的船難將在眼前。
於是岸邊看客歡呼愈隆。
那大福船也好似得了激勵,登波蹈海投岸而來。
潮頭推著大船如飛。
一眨眼。
離岸不過百丈。
岸上歡呼小了許多,概因有人瞧見,那艘船從帆到船體好像多有破損,彷彿才經歷過一場災劫。
更近五十仗。
歡呼沒了大半,看客們都清清楚楚瞧見,福船甲板上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無。莫不是鬼船?!
福船闖入百步之內。
早已無人歡呼,只有一片驚恐——船上無人,也就意味著——大船直直衝石塘而來,抵近時,忽又被大潮高高拋起,攜著被戲耍的千鈞之怒,重重砸下。
撞擊聲。
破裂聲。
一時震耳。
待看客們重新聚攏而來,人人驚惶未定、結舌難言,唯有江潮愈加高亢的“狂笑”裡,夾雜著周遭被波及的倒黴蛋們的慘嚎與呻吟。
而福船砸下的地方,原本是一富貴人家搭建的觀潮木樓臺,當時哪及躲閃,一大家子都被壓成了肉泥混在了木屑之中。
福船匍匐在斷木與骨肉混雜的廢墟上,船體鬆垮似要散架,到處有火燻與血汙。
船腹破開一個可容人出入的缺口,黑洞洞的,引人窺探。
圍過來的看客愈來愈多,但誰也不敢真就上前,直到一個平日素稱膽大的潑皮出來挑頭。
“呔!多半是遭了海盜。人死光了,船卻走脫,順潮漂至,船中指不定還有財寶,正該爺爺發財!”
他非但大咧咧上前,更直接闖進船艙一探究竟。
很快……
一聲尖利的驚呼,教本已意動的人圍退開了幾步。
之後便是難捱的等候。
終於。
那潑皮四肢並用從破口爬出,同伴們趕忙上前,將他扶起,帶離福船,追問船中有何物。
可潑皮神情恍惚,話到嘴邊怎麼也哆嗦不出來,惹急了旁邊一個莽漢,上去揪住衣襟,啪怕兩耳光。
總算教潑皮兩眼聚了神。
“你特娘到底看見了啥?”
他說:
“死人。”
“全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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