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讀書人
銀箏“噓”了一聲:“姑娘今日出診也累了,你讓她歇一歇。”
杜長卿這才作罷。
裡院,陸瞳進屋將醫箱放好,在窗前桌邊坐了下來。
窗前桌上擺著紙筆,因是白日,沒有點燈,鑄成荷葉外觀的青綠銅燈看起來若一朵初綻荷花,嫋嫋動人。
鮮魚行吳秀才那間茅舍屋中,也有這麼一盞銅鑄的荷花燈。
陸瞳心中微動。
讀書人書桌上常點著這麼一盞荷花燈,古樸風雅,取日後摘取金蓮之意。許多年前,陸謙的書桌上,也有這麼一盞。
那時候常武縣中,陸謙也常在春夜裡點燈夜讀,母親怕他飢餓,於是在夜裡為他送上蜜糕。陸瞳趁爹孃沒注意偷偷溜進去,一氣爬上兄長桌頭,理直氣壯地將那盤蜜糕據為己有。直氣得陸謙低聲兇她:“喂!”
她坐在陸謙桌頭,兩隻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詞地控訴:“誰叫你揹著我們半夜偷偷宵夜。”
“誰宵夜了?”
“那你在幹什麼?”
“讀書啊。”
“什麼書要在夜裡讀?”陸瞳往嘴裡塞著蜜糕,順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燈端詳,“多浪費燈油啊。”
少年氣急反笑,一把將銅燈奪了回去:“你懂什麼,這叫‘青燈黃卷伴更長’,‘緊催燈火赴功名’!”
緊催燈火赴功名……
陸瞳垂下眼簾。
今日見到的那位吳有才是讀書人,數次下場。
倘若陸謙還活著,應該也到了下場赴功名的年紀了。
父親一向嚴厲,這些年家中堆滿的書籍,應該也如這吳有才一般無處落腳。常武縣陸家桌案上的燈火,只會比當年春夜燃得更長。
但陸謙已經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獄司的昭獄中。
陸瞳忍不住握緊掌心。
銀箏曾幫忙替她打聽過,刑獄司的死囚與別地一樣,處刑後若有家人的,給了銀子,屍骨可由家人領回。沒有家人的,就帶去望春山山腳的後山處草草埋了。
陸瞳後來去過望春山山腳的那處墳崗,那裡亂草連綿,到處是被野獸吃剩的人骨,能聞見極輕的血腥氣,幾隻野狗遠遠停在墳崗後,歪頭注視著她。
她就站在那處荒地裡,只覺渾身上下的血驟然變冷,無法接受記憶中那個瀟灑明朗的少年最後就是長眠於這樣一塊泥濘之地,和無數死去的囚徒、斷肢殘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無法從這無數的墳崗中分辨出陸謙的屍骨究竟在哪一處。
他就這樣,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裡的蟬鳴在耳中變得空曠荒涼,夏日午後的日光來勢洶洶,橫衝直撞地漫上人臉,冰涼沒有一絲暖意,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噩夢。
直到有人聲從耳邊傳來,將這滯悶夢境粗暴地劃開一個口子——
“陸大夫,陸大夫?”阿城站在院子與鋪面中間的氈簾前,高聲地喊。
陸瞳茫然回頭,眼底還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裡洗手的銀箏走了過去,將氈簾撩起,叫阿城進來說話:“怎麼啦?”
“鋪子裡有人要買藥茶,外面桌櫃上擺著的藥茶賣光了,杜掌櫃讓您從倉房裡再拿一些出來。”
“倉房”就是院子的廚房,陸瞳有時候會多做些藥茶提前放在箱子裡,省得臨時缺貨。
銀箏應了,一邊依照往常般問了一句:“記名的是哪戶人家?”
近來陸瞳讓立了冊子,來買藥茶的客人統統記了名字,杜長卿曾說這樣太麻煩,但陸瞳堅持要這麼幹。
小夥計聞言,喜形於色道:“這回可是大人物,說是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鋪子外等著!”
銀箏正要去廚房的腳步一頓。
陸瞳也驟然抬眸。
觀夏宴明明還有一段日子才開始,就算董夫人願意在宴會上幫忙提點,等範正廉的妻子趙氏上鉤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許是上天見她陸家悽慘,竟讓這好消息提前降臨了。
阿城沒注意到她們二人的異樣,心中猶自激動,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稱道的“範青天”!誰能想到他們這出偏僻醫館,如今連範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來買藥,這要是說出去,整個西街的商販都要羨慕哩!
小夥計說完了一陣子,遲遲不見陸瞳回答,這才後知後覺地察出不對,“陸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識看向陸瞳。
女子站在桌前,望著桌角那隻青銅夜燈,不知想到什麼,目光似有一閃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開口。
“告訴范家人,藥茶售罄,沒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