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嫌隙
那主考官跟他素無冤仇,就算真如陸瞳所說被人勾串買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動手?
何況,他做平人百姓做了這麼些年,早已習慣忍氣吞聲,什麼不公平、什麼欺壓,連爭一爭的念頭都沒有。
倘若是十八歲的吳有才,或許尚有一絲勇氣與濁世、與權貴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過的吳有才,早已沒了那份心氣,像是一張被熨平的墨紙,平平攤在天地中,任由風雨摧折。
“公平”是奢侈的東西,窮人不敢妄想,或許只有一朝死了,去陰司找閻王判官才能給得了一絲半毫。
他搖了搖頭,像是要將腦中這些紛亂思緒一併搖出去,垂首用力打開考籃的蓋子。
考籃裡是一些舊物,他要新裝入一些紙墨,明日一併帶到號舍中去。
他伸手掏出幾張舊紙,掏了幾下,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心下疑惑,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個紅花布層層裹著的包囊。
這是……吳有才凝神。
紅花布是母親慣來縫補衣服用剩的布頭,這包囊約摸是母親偷偷放在考籃裡的。他將包囊拿起來,手指摹過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覺到母親的餘溫。
看了一會兒,吳有才試圖打開這包囊,一打開,他才發現這包囊被一層一層包裹得很緊,直拆了五六層才徹底拆開,裡頭散著一些細碎的乾草,乾草圍繞間,整整齊齊擺著十錠銀元。
竟是一百兩銀子。
吳有才一下子呆住了。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銀子!
像是有一根針陡然刺進他心中,綿密的疼自心間霍然蔓延,吳有才的眼淚頃刻湧了出來。
母親一生節儉,殺魚賣魚,一條魚不過掙十幾文錢,他不知道這一百兩銀子母親要攢多久,但這必定是她千辛萬苦為他留下來的積蓄。她沒有告訴吳有才,或許怕吳有才拿這錢去買了無用的藥材,亦或是為了其他。
儒生枯坐在地,眼淚如奔湧的泉砸了一地。他彷彿看到母親拖著殘敗的病體,將滿滿一箱子銅錢換了十封漂亮的銀錠,又一錠一錠地擦乾淨,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這考籃中。他好像能看到母親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著寬慰他道:“我兒考中日後做了官,免不得要打點四周,摳摳索索成什麼樣子?這些銀子拿著,莫叫人輕看!”
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卻伏在地上哀慟嚎啕,於悲哀中,又有濃烈的怨恨與不甘自心頭燒起。
他永遠也考不中,他永遠也做不了官!因為往上的梯子被人攔住,因為他只是鮮魚行中殺魚的窮人!
吳有才猛地抬頭,惡狠狠盯著桌角的那張油紙包,油紙包在昏暗光線中,在這地上散落銀錠的鮮明中,無聲衝他冷笑。
猶如被蠱惑般,他朝那封油紙包慢慢地伸出手去。
憑什麼呢?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他不想一輩子做澗底松,也不想一輩子屈于山上苗。
陸瞳那些動搖人心的話又慢慢從他心頭浮現起來。
風雨欲來的靈堂中,儒生問陸瞳:“陸大夫為何要幫我?”
女子沉默看著他,沒有回答,眸中像盛著暗色的靄,沉沉看不清楚。
吳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謂幫他之言必定別有目的。但這一刻,他竟心甘情願為她蠱惑。感恩她在這怨恨悽苦中為他找到一條絕望又痛快的路,讓他不至於在這無盡的悲苦中沉淪。
儒生指尖碰到了桌上紙包。
紙包冰冰涼涼,如一個冰冷的詛咒,剎那間,身後似有有無常小鬼暢快大笑聲響起,像是慶祝最終贏得這場博弈的勝利。
於是他把那紙包緊緊攥在掌心,於空蕩蕩的房間中伏下身,無聲嚎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