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有秘密的夜晚
他那早死的老爹當年給他取“鯤”這個字,希望他能如鯤鵬展翅萬里,飛得又高又遠。劉鯤也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頭地。然而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沒有家世也沒有才華,闖蕩了大半輩子,還是隻能在常武縣的莊戶裡掙辛苦銀子過活。
他表兄陸啟林是與他截然不同的人,相貌好學識也好,連生個兒子也比他家兩個小子會讀書。劉鯤總對這個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不過好在陸啟林約莫是讀書人的傲氣作祟,空有一腔才華抱負卻不懂得人情世故,以至於最後也只能在常武縣做個平平的教書先生。於是那點微妙的妒意也就被衝散了。
劉鯤在常武縣呆到三十五歲那年,終於受不了這般沒有指望的日子。於是借了錢銀子帶著一家老小去京城,發誓要活出個名堂。
盛京好,錦繡如畫,金粉樓臺,滿地都是富貴榮華。
只是這榮華卻沒有他們的份兒。
劉鯤一家帶著洶洶野心而來,卻在這迷人富貴中接連碰了釘子。錦繡紛呈裡沒留他們的位置,鯤鵬翅膀再大,飛不過有梯子的人。
他沒有學識也沒有門路,只能在盛京巷子衚衕裡支個小攤,還賣常武縣裡最尋常的鱔絲面,他想著,盛京的銀子比常武縣的銀子好掙,一點一點,總能掙出點前程。
自古歡時易過,苦日難熬。劉鯤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他盤算著這些年攢下的銀子大概能夠在雀兒街盤下一間小鋪面,他去看過那條街,客流雲來,若在此盤店,一月也有不少賺頭。
誰知說的好好的,臨到頭了,房主卻突然漲了一百兩銀子。他家裡的所有積蓄都已變賣,能借的街鄰都已借過,銀錢像被狠狠碾磨過的枯木,再也漏不出一絲半晌。
鋪子是盤不成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裡,就是在那時,見到了風塵僕僕的陸謙。
陸謙……
門外夜色悽迷,劉鯤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陸謙是陸啟林的兒子,是他的侄兒。
這個侄兒的性子不似他父親一般古板嚴正,像常武縣三月春日的暖陽,明亮瀟灑。他又會讀書,長得也好,心地純善,很難讓人討厭得起來。
劉鯤也很喜歡他。
他自己生的兩個兒子不成器,他懶得管,陸謙卻很喜歡跟著他。大約是因為陸啟林過於古板,而劉鯤看起來和善的多。陸謙喜歡跟著他釣魚、捉泥鰍,在傍晚的溪頭逮螃蟹。隔壁鄰舍都說,比起陸啟林,他看著才像陸謙的爹。
只是後來他上京後,除了一年半載和陸家通點書信,就再無往來了。
一晃多年過去,當年明慧瀟灑的少年看起來沉穩了許多,劉鯤又驚又喜,陸謙的笑容卻很勉強。
陸謙是為陸柔的喪事而來的。
陸柔死了。
這消息劉鯤早就知曉,心中也很惋惜。陸柔剛嫁到盛京來時,還來劉家拜訪過一次。只是她嫁的是富商門戶,家中規矩大,尤其是她那個婆母,格外刻薄,劉鯤也不好厚著臉皮屢次登門,漸漸也就不再往來。
劉鯤以為陸謙是來奔喪的,誰知陸謙卻告訴他,陸柔的死另有隱情。
陸柔是被人害了。
陸謙嘴裡的那個秘密令人駭然,讓劉鯤也驚得魂飛魄散。年輕人如少年時般剛折,咬牙賭咒勢必要為枉死的長姐討個公道。
“謙哥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知不知道太師是多大的官……他跺跺腳,整個盛京都要抖三抖!你貿貿然衝出去舉告他,別說翻案,連你爹孃都要連累,聽表叔的,回去吧,否則連命也保不住!”
當時,他是這麼勸陸謙的。
但陸謙全然不聽。
年輕人雖然性子與他父親大相徑庭,但骨子裡的固執卻如出一轍。他看著劉鯤:“表叔,我姐姐死了,我明明知道真相卻要縮頭隱忍,那些人作惡虧心還能高高在上,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有冤無訴,有屈無伸,不覺得荒謬嗎?”
“就算是死,我也要為我姐姐討回公道。”
他太年輕了,尚不知這世間的權勢,輕而易舉就能摧折一個家族的脊樑。
劉鯤勸不住陸謙,只得眼睜睜看著陸謙孤注一擲去了審刑院,如飛蛾撲向早已織好的密網。
果然,沒過多久,盛京街頭就出現了陸謙的通緝令。什麼凌辱他人、盜竊財物,這些亂七八糟的罪名一股腦兒兜在畫像人身上,他看著懸賞一百兩銀子的小字,心想審刑院的人還真是大方。
他拖著疲憊又麻木的身子回到家,王春枝正在家中哭鬧,說是雀兒街那頭的鋪面租不成,定金卻不退了,五十兩銀子的定金,他們要攢許久許久。子德和子賢去找店主對峙,被人打了一頓扔了出來。
家中一片狼藉,兒子的謾罵和婦人的哭鬧混在一起,吵得他頭疼,恍覺悲哀心酸,還不如常武縣的日子快活。他在一片吵鬧中不知不覺睡著,醒來的時候已是夜深,有人在耳邊喚他:“表叔,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