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毒發
主持秋闈的主考有二人,同考有四人,提調一人,巡考若干人。這麼多人,難道就沒有發現有人替考一事嗎?
貢院大門早已關閉,考完前不得再開,若無之前就有人準允,這些替考之人是怎麼混進來的?就算他現在叫起來,主考隨意找個藉口將他抓住,縱然他的話可能會引起考生狐疑,但秋試尚未結束,不會有人為了這點疑惑放棄自己的前程。
他也沒辦法再繼續考下去。
淅淅瀝瀝的秋雨淋溼了他的袍角,吳有才站在原地,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
他望向遠處,棚子裡,兩位錦衣華服的主考安然坐著,翹著腿,舒舒服服地呷著嘴裡的茶。
暗色裡,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遠處,對著他微笑開口。
“若換做是我……”
“當然是,殺了他。”
殺了他。
袖中紙包尖銳的折角觸疼了他的手指,吳有才驟然回神,慢慢將那方小包攥緊於掌心。
秋雨還在繼續,滴滴點點砸在人身上,像是要苦到人心裡。點名已結束,吳有才隨著長蟲似的考生隊伍,走進分到的新的那間黑漆漆的號舍,像走進一方早已為他鑄好的墳冢。
最後一場,考的是詞賦。
這本應是吳有才最擅長的一場,然而他卻一直沒有提筆,只是坐在案前,呆呆看著狹小號舍裡的銅燈。
方才淋了一層雨,衣裳有些微溼。吳有才沒在意,這衣裳是母親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場前為他縫的,為了討個彩頭,特意用了硃色的粗綈布料。十二年過去,綈袍的衣領和襟袖已被時光磨破,然而他卻不捨得重新拆開縫補,因為上頭有母親縫補過的舊線痕跡。
他靜靜地在號舍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東方天色既白,隱隱有雞鳴自遠處的鬧市中傳來幾星,方才遲緩地提起筆,在面前的考卷上書寫起來。
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字極為用心,神情甚至稱得上虔誠,然而細看下去,又有一種萬事俱畢的枯寂。
最後一筆落完,吳有才收回手,將筆擱至一邊。
他將紙卷舉起來,湊近認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頭看向遠處。
號舍的窗外,天色已白,這場秋闈快結束了,過不了多久,考官收走考卷,這六十六間號舍里人的未來前程,就此落定。
吳有才從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紙包來。
他平靜地笑了笑,然後,打開了手中紙包。
……
相鄰不遠的號舍裡,荀老爹擱下筆,揉了揉發抖的手。
他已經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場,然而秋闈這件事堅持了多年,似已成他心中執念。他無兒無女,不曾婚娶,爹孃早已過世,好像來人世一遭,就是為了博取功名。
同他一樣的讀書人,這世上多不勝數。
然而卑賤平人想要一步登天,這就是最直接、看起來也最有希望的辦法。
荀老爹枯樹般的老臉上浮起一個滿意的笑來。
大約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個夢果真靈驗,他覺得今年這場三場都寫得極出色,或許真應了書裡說的那句“伏久者,飛必高”,他忙忙碌碌這麼些年,說不準真能在入土前嚐嚐金榜題名的滋味。
荀老爹將寫好的考卷放在一邊,從考籃裡拿出幾塊乾糧來。
換場前考生在同考處領到後兩日要吃的乾糧。裡頭有一些燒餅、甜糕之類,滋味倒還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時間不夠,沒忙著吃。這會兒都寫得差不多了,只等著主考來收考卷,於是心下放鬆起來,這才覺出腹中飢腸轆轆。
才拿起一塊燒餅咬了一口,突然聽得近處傳來一聲淒厲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
這聲音來得突然,在寂然貢院中猶如一聲巨雷,驚得荀老爹手上一個不穩,燒餅“咕嚕嚕”掉到了地上。
他沒空去撿,將號舍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試圖去看外頭的場景。
貢院裡的號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間號舍都已上鎖,就連窗戶外頭也有鐵栓扣著,只能開至一半。
從開了一半的窗戶裡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貢院空曠的院子裡,一個穿硃色衣服的身影從中滾了出來,恰好滾在大院中間,這人出現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應過來,荀老爹還在想,這人莫非是砸破了號舍門跑出來的——然而一旦破門而出,今年秋闈成績便作不得數,豈不是白熬一年?
下一刻,男子淒厲的喊聲又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