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七十七章 劊子手

他知道面前人說得沒錯。

劉子賢與劉子德雖長瞳丫頭幾歲,可論起心智籌謀,根本及不上陸謙,更別說瞳丫頭。還有王春枝,她只知擀麵下廚,嗓門大卻毫無腦子心機。瞳丫頭連柯家和范家都能扳倒,顯然是有備而來。自己一家人在她面前,軟弱無力如待宰羔羊,根本沒有半點抵抗之力。

陸瞳望著他,輕輕抬一抬小臂,掌心中的藥瓶在夜色中淬閃出一層詭豔光澤。

“表叔?”

他木訥地、僵硬地伸手拿起藥瓶,看向陸瞳:“如果我喝了,你就會放過他們?”

“當然。”

“你發誓?”

陸瞳笑而不語。

“好。”劉鯤拔掉藥瓶的塞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人:“瞳丫頭,你說話算話。”

風霜淒冷,夜雨冷寂。殘燈幽冷的光照耀墳地中無名孤冢,彷彿下一刻就要有冤魂從泥濘中爬出索命。

灌木叢中,他把藥瓶湊近了嘴邊,眼看著就要飲下。

卻在最後一刻,猛的將手中藥瓶一扔,握緊手中尖石狠狠地朝陸瞳撲來。

“你逼我的——”

憑什麼?

憑什麼他就要這麼束手就擒?憑什麼他就要任人宰割?就算瞳丫頭再如何厲害,也不過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她看起來弱不禁風,只要用這石頭一敲,就能敲破她的頭!這亂墳崗就是天然的埋屍之地,埋在這裡,不會有任何人發覺!

他才不要自己去死,他要殺了所有威脅到他家人的人,他還要救出子賢和子德!

夜色下,那張老實巴交的臉兇惡猙獰,無限的恐懼與瘋狂將最後一絲愧疚給衝散,混混沌沌,重新拼湊成一張惡鬼的臉。

“瞳丫頭,你莫怪表叔,表叔還有一家老小,還不能死!”

他嘴裡這樣喊著,揮舞手中尖石,狠狠朝那人腦袋砸了過去。

這動靜驚飛了遠處棲息的寒鴉,可他握緊石頭的手卻沒能砸到對方的頭。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從喉間傳來一陣刺骨的窒息感,彷彿陡然被人扼住頸間,他驀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一下子跪倒在地。

陸瞳嘆息了一聲。

他捂著脖子,在地上翻滾,有些慌亂地開口:“你做了什麼?”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嗓子癢得出奇,像是頃刻間有萬蟻啃噬。

回答他的是對方平靜的聲音。

“表叔,送你的信看了吧,信呢?”

他拼命抓著喉間:“燒……燒了。”

“真謹慎。”

她誇讚似的,慢騰騰地說,“謝謝你啊。”

“……替我毀去證據。”

“你下了毒?”他驚恐萬分地盯著陸瞳,一股難以忍受的癢痛從喉間蔓延,像是有蟲子在其中啃噬,讓他忍不住想要找個東西去將裡頭的東西挖出來。

“這叫自在鶯。”她聲音平靜,像是在很耐心地與他解釋,“傳言許多年前,梁朝有一歌妓,歌喉清婉,勝過三月自在鶯。後來惹得同行妒忌,有人在她素日裡喝的茶水裡下了一味毒,毒發時,她摳爛了自己喉間,那嗓子裡爛得不成樣子,如絮網泥醬,見之可怖。”

“我在信紙上塗了自在鶯,你現在,是不是很癢?”

彷彿為了映證她的話,喉間那股蟄人的癢痛驀地更加明顯,劉鯤簡直要發狂,他拿手去抓喉間,不過短短几息,喉間便被摳得發紅,而他神情驚懼,嘶叫道:“救命——”

陸瞳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淡淡開口:“有的毒藥讓人痛苦,有的毒藥卻令人解脫。”

她走到那隻被扔在地上的瓷瓶面前,彎腰將瓶子撿起,目光有些遺憾。

“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可惜,你沒有珍惜。”

劉鯤痛苦抓撓著自己脖子。

原來如此。

原來她早就在信紙上下了毒,如果他喝下毒自盡,便不會受這啃噬之苦。如果他不肯喝,他也無法活著離開望春山。

她根本一開始就沒有給他留任何生路!

絕望之中,劉鯤只覺有什麼東西在喉間遊走,他拼命瞪大眼睛,像是要將眼前兇手的面容深深印到腦海中,帶到業火地獄間去,他眼神散亂,啞著嗓子開口:“你瘋了……殺了我,沒人為你作證。陸家的冤屈,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倏爾又神色鉅變,哭喊著求饒:“瞳丫頭……表叔錯了,表叔知道錯了……”

“救救我,你救救我……”

陸瞳冷眼看著他在地上痛苦掙扎,斷斷續續的嗚咽與呻吟在夜色下被秋雨一層層淹沒,墳崗淒涼又寂靜。

須臾,她輕輕嘆了口氣。走到劉鯤身邊蹲下,撿起方才那枚被劉鯤握在手裡企圖對她行兇、卻又在中途遺落的那枚尖石,重新塞進他手中。

劉鯤此刻神情已近癲狂,掌心驀地多了一個東西,想也沒想,對準自己喉間狠狠刺了下去——

夜色在此淒涼。

“嘶——”的一聲。

喊叫戛然而止。

血花驀地從頸間迸射出來,一簇噴到了女子臉上。

她緩慢眨了眨眼,一大滴嫣紅順著眼睫慢慢滴落下來,又順著臉龐,漸漸洇在了雪白的斗篷之上。

地上人在抽搐痙攣,片刻後呼出最後一口氣,仰面躺在地上,死去了。

陸瞳站起身,靜靜看著地上不再動彈的屍體。摔落在地的燈籠裡,火色被夜雨澆滅,四周亂草迷離,墳冢間的陰翳像一個迷障,永遠難以驅清。

她並不感到懼怕,只因這或許是陸謙的埋骨之地,刑獄司死囚們最後歸宿的墳場。

天道報應,或遲或早,劉鯤死在這裡,宿為因果,如此而已。

她喃喃:“陸家的案子,永遠沒有詳斷官敢接手?”

這是方才劉鯤臨死前對她的忠告。

或許在劉鯤看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們想要操弄平人生死,易如反掌,而她一介布衣,想要撼動高門世宦,猶如痴人說夢,不自量力。

不過……

他錯了。

女子抬手抹去面上血痕,平靜開口,“何須別人做主?”

“陸家的案子,我做得詳斷官……”

“也做得劊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