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折丹桂
大概是剛從夢中醒來還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沒有往日冷靜與防備,看起來渙散又恍惚,彷彿一尊佈滿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會倏然破碎。
裴雲暎眸色微動。
頓了頓,他開口:“沒事吧?”
聞言,陸瞳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變得清明,看向他搖了搖頭。
“姐姐睡了。”裴雲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壓低聲音對陸瞳開口:“去外面吃點東西?”
他這麼一提醒,陸瞳適才覺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飯,遂收拾好桌上紙筆,隨裴雲暎一起走出屋門。
已是亥時末,庭院中月色流轉,小院桂花樹下,石桌上擺了些瓜果。郡王府園林一向花盛,金桂、銀桂、丹桂……一陣風來,花粒簌簌落下,滿院花氣襲人。
就在這桂枝芬芳裡,陸瞳坐了下來。
裴雲暎跟著在她對面坐下,桌上擺了個雕紅漆海棠花茶盤,裡頭盛著六隻小巧月團。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慄粉糕,還有幾碗元宵,盛在蓮紋青花小碗裡。
他提起瓷壺倒茶,邊道:“太晚了,茶點潦草,陸大夫湊合一下。”
陸瞳道了一聲“多謝”,伸手將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銀勺送進嘴裡。
元宵煮的軟糯,裡頭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熱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來。
他見陸瞳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陸瞳跟前。
陸瞳看了一眼杯中。
裴雲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陸瞳沒喝過,聞言淺淺嘗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風清,燭火昏蒙,院落裡沒有別人,只有牆外遠遠飄來坊間琴瑟,琴音飄過燈火通明的青樓畫閣,飄過羅琦飄香的天街遊苑,飄過幽坊小巷,飄過深宅紅牆,漸漸飄進這月下的桂花陰裡來。
陸瞳凝神聽了一會兒,只覺琴音嗚咽淒涼,在這團圓佳節中,卻生皓月難圓,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卻對上裴雲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見她看來,他便笑了笑:“這是《廣寒遊》中《折丹桂》一節。”
陸瞳不言。
家裡書籍很多,卻沒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貴的。陸柔喜歡彈琴,爹孃攢了些銀子給她買了把舊琴。
陸柔琴彈得好,生得又美,總有些暗戀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陸家門外街上聽佳人撫琴,隔壁賣瓜子小哥時常夜裡收攤時被圍作一堆的少年們嚇到,後來那琴就賣掉了——街坊們怨氣太深。
“聽說陸大夫是蘇南人?”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裴雲暎含笑望著她:“陸大夫從前是怎麼過中秋的?”
她收回思緒,回答得很冷淡:“從前不過中秋。”
這話倒並非說謊。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沒什麼不同。
聽她如此敷衍回答,裴雲暎嘆了口氣,望著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調侃,“陸大夫不必對我如此防備,至少今夜,我們應該不是敵人。”
她剛剛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時間內,他確實不會對她翻臉。
陸瞳平靜抬眸,注視著眼前人。
夜風靜寂,滿庭月色給年輕人緋色公服鍍上一層銀霜,襯得他那張眉骨英氣的臉越發俊美奪人。
他聲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極有分寸,待人又客氣親切,哪怕當初懷疑自己殺人咄咄逼人時,也掛著笑意,好似沒心沒肺。
但陸瞳卻想起不久前,在裴雲姝榻前透過雲羅帳縫隙,他出鞘的那把銀色長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裴雲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來,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個沒有破綻的難題橫在人面前,讓人無從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窺見了這難題藏在深處的破綻,或者說軟肋。
裴雲姝就是他的軟肋。
他的軟肋,是家人。
見她一直沉默,裴雲暎打量她一眼,“怎麼不說話?”
陸瞳淡道:“裴大人想說什麼?”
裴雲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盞,看著她。
桂花陰下,石桌上燈色朦朧,他望著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沒了試探與傲氣,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疏朗。
他道:“多謝。”
語氣鄭重。
陸瞳微微一怔。
雖與裴雲暎打交道的時候不多,但她自認也算對裴雲暎略有了解。如他們這般簪纓門第的貴公子,親切不過是顯示他們教養的一層面具,所謂的客氣是疏離,有禮是傲慢。
但這一刻,他的道謝顯出幾分真心,或許是因為,裴雲姝母女對他來說果然很重要。
有軟肋的人,總是可以對付的。
她心中這般想著,聽見裴雲暎道:“多謝你今日出手相救,說實話,”他低頭看著面前杯盞,笑了一下,“還以為你不會救呢。”
陸瞳心中輕哂。
在裴雲暎眼裡,她殺人、栽贓、嫁禍,居心叵測手段歹毒,要他相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薩,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了。
她用銀勺攪一攪面前的小碗裡的元宵,回道:“本來是不打算救的。”
裴雲暎挑眉:“那又為何改變了主意?”
陸瞳微微一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
“因為,不救的話,就沒機會讓裴大人欠我一個人情了。”
此話一出,裴雲暎一愣。
一陣風吹來,滿樹桂葉簌簌作響,夜風夾雜著金色花雨紛紛落下,落了人滿身芬芳。
似乎也是在某個午後的清河街,典鋪前,年輕的指揮使替錢袋窘迫的女大夫付了花簪銀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意味不明。
“因為,說了的話,就沒機會讓陸大夫欠我一個人情了。”
不過幾月間,她就將這句原話奉還,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記仇。
年輕人“嘖”了一聲,提醒道:“話不能這麼說,算上寶香樓那次,我也算救你兩回了。”
“哦?”陸瞳毫無感激:“可我今日是因為救王妃才陷入危險。再者,我一介平人。命可不如郡王妃母女值錢,算起來,還是大人欠我的人情更多。”
她說起性命貴賤時,雖語氣平靜,眸中卻掩不住一絲厭憎。
裴雲暎眉眼一動,笑著調侃:“誰說的,陸大夫是大夫,怎麼眼裡性命還有高低貴賤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