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茶客 作品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陸三姑娘

“你倆嘀嘀咕咕說什麼呢?”杜長卿皺眉,“有什麼話是我這個東家不能聽的?”

銀箏鄙夷:“女子間悄悄話,掌櫃的一個大男人聽什麼?”

杜長卿“嘁”了一聲,“誰稀罕?”又見苗良方坐在一邊不動如山,遂道:“你怎麼不去敬酒?”

“我敬什麼?”苗良方一展袖子,十分傲氣,“如今我教小陸,也算小陸半個師父。只有學生給先生敬酒的,哪有先生主動敬學生?”

他今日穿了件嶄新元色圓領襖衫,那是杜長卿出銀子在隔壁葛裁縫鋪子裡給他做的。也修剪鬍子,梳好亂髮,紮成一個圓髻。別的不說,配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這副半老大夫的模樣看著倒比陸曈這樣美貌的姑娘看著更加令病者信服。

“少來碰瓷。”杜長卿嗤之以鼻,“我們陸大夫,醫術比得過翰林醫官院醫官,做個成藥轟動盛京城,一看就師承高人。人家有正經師父,要你一個過氣老醫官來教?”

苗良方一噎,對杜長卿怒目而視。

雖然很氣,但這話無可反駁。

和陸曈相處這些日子,苗良方看得出來,陸曈手裡是有些真功夫的。她那些辨驗的天賦,隨手開出的方子,針刺之術的精純,每一樣拿到太醫局中都值得讓太醫局那幫老東西驚豔——雖然路子是野了些。

她應當有一位功力深厚的師父,醫術遠在如今宮裡那幫醫官之上。除了告訴眾人那位師父已經過世,陸曈從頭到尾都沒有洩露這位師父一星半點的線索,或許是為了保護師父——高人總有幾分脾氣。

苗良方感慨:“小陸,你那位師父真不錯,把你教得這樣好。”

如此多方子,如此多藥理,陸曈年紀輕輕其醫道遠在許多老醫者之上,只能說明她的師父對她傾囊相授。捫心自問,苗良方自己都做不到一點不藏私,可見對方品性之高,對自己徒弟一片珍愛之心。

陸曈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低頭,抿了一口碗中屠蘇酒,道:“是。”

“她對我很好。”

聲音很輕,像一絲微涼的風,又在下一刻被杜長卿高亢的聲音打碎。

“讓我們來敬這位好師父,感謝她對我們陸大夫悉心教導,為我們西街教出一位女神醫——”

“感謝好師父!”阿城起鬨拍手。

“感謝好師父——”

起鬨拍手的聲音簡直要蓋過西街人家院子裡的炮竹聲。

阿城跳下凳,彎腰從桌下拖出一隻大銅盤,盤子裡放了幾顆紅橘和柿子,邊上偎著些柏枝。他把柏枝折斷,再掰開柿子和橘子,喊了一聲:“百事吉!”

陸曈怔住。

面前的銅盤在小院燭燈映照下,折射出朦朧的光彩。

坐在桌前的女子盯著腳下那隻堆滿了柿橘的大盤,眼底有一點恍惚。

很多年前,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每年除夕之夜,母親也會這般擺上一隻大盤,讓家中幾個孩子依次將柏枝折斷。

“柏柿橘”,寓意“百事吉”。

她那時年幼,總吵著要第一個掰柿子,又因為力氣小,常常掰不好,掰得一手汁水,將新裙子弄髒。

她癟嘴要哭,被母親嚴厲阻止:“今日除夕,哭了晦氣!”

陸柔便探過身來,悄悄把碗裡那隻包了錢幣的餃子撥到她碗中。

陸曈還沒來得及綻開個笑,餃子就被陸謙眼疾手快地從她碗中夾走,少年對她扮了個鬼臉:“多謝啦!”

“哇——”的一聲。

憋了半日的眼淚,最終還是流了出來。

陸曈對於除夕的記憶總是很熱鬧,直到離開常武縣之後。

芸娘除了要試藥和按時喂她解藥,大部分時候都不在山裡。陸曈在落梅峰呆了七年,這七年裡,每一年的除夕都是陸曈一個人過的。

剛到落梅峰的頭幾年,陸曈心中總是暗暗期待著今年不是一個人。有時候,她寧願芸娘留在山裡讓她試藥,也不想在除夕夜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山裡。

試藥的痛苦總要好過一個人守歲的寂寞。

在那種熱鬧的時候,人的孤獨總被無限放大。

但最後她只能把撿拾到的枯枝和幾個不太成熟的野果擺在一起,放在鐵盆裡,一個人用力掰開,小聲對自己說——

百事吉。

“百事吉——”院子裡笑聲嘈雜。

陸曈眼底有莫名情緒閃過。

很多年了,第一次,她不再是自己對自己說“百事吉”。

銀箏舉著酒碗湊過來,她是真高興,喝了不少,面頰緋紅,雙眼亮晶晶地瞅著陸曈。

“姑娘,”她問:“是不是很吵?”

陸曈搖頭。

銀箏鬆了口氣:“那就好,我還想著您喜靜,這麼多人吵吵鬧鬧,您會不高興。”

陸曈垂下眼睫,聲音很輕:“不會。”

她在落梅峰呆了太多年了,自己對自己說過太多次新年好,以至於都快忘了,她其實很喜歡熱鬧。

她原來很怕寂寞。

杜長卿還在那頭嚷嚷:“讓我們提前祝陸大夫春試場上一鳴驚人,豔壓群芳!”

苗良方給他潑涼水:“那麼多太醫局子弟,還豔壓呢?大言不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