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玉枕風 作品

第一百八十五章 坦白局(下)

 他輕輕嘆了口氣。

 前生那些形單影隻,形影相弔的日子裡,蘇成意拒絕和旁人交流。

 但有時候他會花錢請人和自己說話。

 心理諮詢價格很貴,尤其是這種最高級別的諮詢室。

 彼時周圍溫暖的燭光搖曳,空氣中瀰漫著讓人舒緩心神的薰香。

 起初還只是在各種量表上勾勾畫畫,後來換了很有科技感的器材,連他的腦電波都在被實時監測中。

 蘇成意躺在柔軟的沙發上,閉上眼睛。

 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是科幻電影裡即將被解剖的外來生物。

 心理諮詢師會在他平靜下來之後,再慢慢開口和他交流。

 蘇成意沒少看過相關論文和專業書,來的次數多了,他幾乎都能推測到諮詢師下一句會說什麼。

 “最近感覺如何?”

 “藥物反應強烈嗎?”

 “睡眠還好嗎?”

 “有過輕生的念頭嗎?”

 蘇成意不過腦子地機械回答:

 “還好。”

 “可以接受。”

 “偶爾失眠。”

 “一般來說,沒有。”

 他來這裡不是為了治癒自己,只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躺一會兒,順便複習一下與人交流的語言功能。

 僅此而已。

 蘇成意休息夠了,睜開眼睛之後,諮詢師偶爾會和他聊聊關於他的心理問題。

 “迴避型依戀人格,關於這個,有什麼想分享的信息嗎?”

 “依戀可以被定義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跨越時間和空間的,長久的情感聯結。是一種從搖籃到墳墓的持續終生的心理現象。

 心理學家Ainsworth發明了著名的陌生情境法,通過觀察和研究兒童在依戀對象在場或者不在場這兩種情境下所表現出的探索行為、依戀行為和分離焦慮反應等,成功將依戀分為三個類型,即安全型、迴避型、焦慮型。

 迴避型依戀在與其他個體建立親密關係時更為困難,在人際交往中將會受到較大的阻礙。”

 蘇成意目光漂浮,不知道在看什麼地方,像在做學術報告一樣毫無波瀾地回答道。

 諮詢師無奈地笑笑,起身給他倒了杯茶。

 “比起專業的學術用語,我更想了解它在你身上的具體體現。”

 那時候的蘇成意接過茶杯,搖了搖頭。

 “首先需要建立親密關係,我才能觀察到它的具體體現。”

 手上冒著熱氣的茶杯變成了冰涼的啤酒杯,蘇成意從回憶裡抽身出來,回到現實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回憶起前生的事情。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環境,諮詢室裡安靜而死寂,這裡嘈雜又熱鬧。面前還有兩個正喝得熱火朝天的傢伙。

 他卻隱約覺得現在可以回答諮詢師提出來的問題了。

 矛盾和猶豫,逃避和沉默。

 這就是在親密關係中的體現。

 “你說你喜歡雨,卻在下雨時撐傘。

 你說你喜歡太陽,卻在陽光明媚時躲進溫暖的地方。

 你說你喜歡風,卻在風起時關上了窗。

 所以我會害怕你說,你也喜歡我。”

 比起長久而堅定的親密關係,他更願意相信的是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好物不堅牢。

 總的來說,重生之後,儘管社交恐懼減輕了許多,但在感情問題上依舊是非常悲觀的態度。

 蘇成意撐著下巴想。

 但這和那兩位似乎沒多大關係。

 楚傾眠已經很堅定了,他想到她說:“我永遠與你同進退”的時候的眼神。

 她就差把一顆真心捧出來給他看了。

 陳錦之也是,就像戴習慣了面具的人,這麼多年來,面具已經和血肉融合在一起了。

 只要不嘗試取下來,就不會疼痛。

 她不會自己動手,但會靠近過來,交給他揭開面具的權利。

 剛剛林桐說,拋開標籤,拋開一切外界因素。

 只跟隨本心,他到底喜歡誰?

 “究竟什麼是喜歡?”

 蘇成意忽然問道。

 林桐在和徐洋推杯換盞的同時,一直在暗中觀察對面的蘇成意。

 瞧著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林桐也跟著心跳如擂鼓。

 難不成今晚就能大結局了嗎?

 直到他忽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林桐才意識到

 ——好吧,離結局還早著呢。

 徐洋看了一眼旁邊發愣的林桐,又看了一眼提出問題的蘇成意。

 他意識到這張桌子上自己只有能回答這個問題,頓覺責任重大。

 這倆木頭未來能不能成功談上戀愛都在自己身上了啊!

 一陣思索之後,徐洋故作深沉地說:

 “為你輾轉反側,為你放棄世界有何不可。”

 “唱兩句?”

 蘇成意咬了一口烤得焦香酥脆的饅頭片,稍微有點涼了。

 “哎,你聽過啊。”

 徐洋笑了笑,哼哼了兩句,沒在調上。

 “天空好像下雨~我好想住你隔壁~哎,反正就那意思嘛。”

 他擺了擺手,又接著說:

 “就是想到她就會睡不著覺,為了她可以放棄很多自己喜歡的事情。一想到她和別人在一起的樣子,就會很心痛。”

 徐洋說這話的表情很認真,甚至還捂了捂胸口。

 “雖然我還沒有喜歡的人,但我想,大概就差不多是這樣吧。至少要感同她的身受,然後把她放在第一位。”

 林桐表示贊同。

 蘇成意垂下眼睛,沒說話。

 “唉,還真是無愛一身輕啊,好羨慕你們。”

 徐洋顯然是想到了傷心事,仰頭咕嚕咕嚕又灌了自己幾大口酒。

 林桐想攔著他,結果反而被他一把抓住,抱著胳膊就嗷嗷大哭了起來。

 “木頭!!我心裡苦啊為什麼我不能早點開竅呢?你說我到底還有沒有機會了?嗚嗚嗚嗚。”

 這還真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了。

 蘇成意也跟著一起喝,只不過他在想的事情卻是:

 我到底還有沒有喜歡別人的能力?

 或許是有的,但那也是在一個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一個可以隨時抽身脫離的安全範圍。

 這幾乎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而是他對於親密關係與生俱來的恐懼所導致的直接結果。

 這一部分感情,已經是他所能給的全部了。

 “我拿什麼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一個久久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飢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蘇成意在腦子裡迷迷糊糊、斷斷續續地回想著博爾赫斯這首著名的詩。

 林桐眼瞅著這兩個心事重重的人一個喝的比一個猛,想攔都不知道從哪攔起。

 只能寄希望于徐洋說的“少爺酒量好得很”“區區啤酒哪裡喝得醉人了?”是真的。

 “意總!聽我的,不管你喜歡誰,都勇往直前就完事了!

 你不都去試試,怎麼知道你真心喜歡的是誰?”

 壞消息,徐洋說話已經有點大舌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