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除了嘩嘩雨聲,四周再沒有其他動靜。沈蜷蜷有些緊張地站著,腳趾蜷縮成了一團。

“我不怕鬼的,我只要抓到鬼,就撕他個稀爛!沒得說,直接撕爛!”沈蜷蜷陰沉著目光朝那些院角旮旯喊,篤定的語氣像是已經清楚鬼就藏在那裡,只是不屑去將他抓出來。

但他轉回頭時,滿臉都是慌張,他迅速走向衛生間,要去拿雨衣找沈喵喵。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個厚臉皮哦,你就好好藏著,出來我就要打你!”沈蜷蜷取下掛在門後的雨衣,衝著外面喊。

這雨衣是套頭樣式,他腦袋鑽進去後,就如同平常穿t恤般找不著出口。他心頭著急,但越著急越找不著,背心都滲出了汗。

“不要讓我打你哦……我知道你的喲……你藏著就別出來!”

沈蜷蜷正在拉扯雨衣,突然就頓住了動作。他的目光透過那層透明塑料皮,看見院子中間出現了一團黑糊糊的東西。

雖然只有個大概形體,他也看出了那長條桌面和四條桌子腳。

沈蜷蜷頂著雨衣呆呆盯著前方,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看著那桌子就立在院中間,卻突然又從視野裡消失。

院裡再次變得空空蕩蕩,只有雨點落入地面,砸出密集的小水坑。

沈蜷蜷遲緩地眨了眨眼,再眨了眨,下一秒,那團黑東西又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了屋簷下,距離他更是近了幾分。

咚咚,咚咚……

沈蜷蜷的急促心跳蓋過了雨聲,呼吸也越來越粗重。

黑狼一直在院裡徘徊遊走,觀察著沈蜷蜷。它不時朝沈蜷蜷齜牙,又迅速閉上嘴,扭頭看向一旁。它的目光也不斷變幻,衝動和退縮輪番閃過,焦躁地來回走動,長長的黑尾巴抽打著雨水。

它再次轉過頭時,眼底閃過一抹蠢蠢欲動,又往沈蜷蜷這裡靠近了幾分。

沈蜷蜷頭頂著雨衣,眼珠隔著透明膜不停轉,手裡卻抓緊了靠在牆上的一根鐵棍。

當那桌子再次消失,又再次出現在距他更近處時,他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恐懼,突然就爆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嚎。

正抬起一隻前爪還沒落下的黑狼渾身一抖,兩隻尖耳緊貼在腦袋上,渾身毛髮倏地炸開。它似是被這突然的尖銳哭嚎給驚住,保持著抬起前爪的姿勢,渾身僵硬地站在屋簷下。

“哇……”

沈蜷蜷衝出了衛生間,舉起鐵棍往黑狼身上用力砸下去:“打死你!打死你!”

砰!砰!

黑狼身體也跟著顫了兩下。

“哇……”

沈蜷蜷迅速砸了黑狼兩棍,又丟掉鐵棍拔腿往外跑。黑狼被他嚎哭驚嚇到,還沒回過神,只看著他擦過身旁,飛一般地捲過院子,衝進通道,再一溜煙衝出院門。

“哇哇……”哭聲在小巷裡迅速遠去。

黑狼終於反應過來,立即就兇狠地齜著牙,跟著那哭聲追了出去。但它剛衝出小巷,便看見遠處的人,

立即一個急剎,四爪在雨後長街的淤泥上拉出長而深的痕。

它慌不擇路地躍上屋頂,朝著鎮中心方向遁逃,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那些建築群裡。

褚涯將棉被用塑料膜裹好,離開超市鎖好大門,剛推著輪椅上了大街,就聽見了沈蜷蜷的哭聲。

這哭聲淒厲尖銳,讓他心頭猛然一緊,連忙推著輪椅往回趕。

但沈蜷蜷的哭聲也在移動,並很快就出現在了巷道口,身上亂七八糟地裹著雨衣,整個腦袋都被罩住,只看見兩條腿在前後騰挪,朝著他迅速跑來。

“哇……沈喵喵……哇……”

褚涯見沈蜷蜷跑得如同出膛的炮彈,哭聲也中氣十足,終於確定他並沒有出什麼事,不由長長鬆了口氣。

“沈喵喵,沈喵喵……”沈蜷蜷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慢點!”

“哇……”

“彆著急,慢點!”

沈蜷蜷看見褚涯,終於不再那麼害怕,速度也放慢了些。他一邊跑一邊哭訴:“扛桌子的鬼,嗚嗚,躲在桌子後面的鬼,嗚嗚。”

沈蜷蜷跑到近處,一頭撲進褚涯的懷抱,開始講述剛才的經歷。因為情緒太過激動,他說話結結巴巴,說了幾句便開始咳嗽。

“慢點說,我能聽明白。”褚涯拍撫著他的後背。

“桌子在院牆上,你知道嗎?桌子,桌子就放在院牆上,咳咳,咳咳……”

“慢點說,不著急。”褚涯無奈道。

“它,它,它——”

“好了,現在別開口,冷靜半分鐘再說。”

“咳咳,它,它——”

“噓,別出聲。”

沈蜷蜷被褚涯勒令閉嘴了半分鐘,終於冷靜了些,再開口時也不再那麼激動。

“他開始藏在這兒。”沈蜷蜷跑到一旁,“這裡就是院牆,他就躲在院牆桌子後面。”他半蹲下身,“他藏在桌子後面,我是知道的。”

褚涯微微皺眉,努力去理解他說的每一句話。

“到底是院牆還是桌子?”

沈蜷蜷抿了抿唇:“院牆上的桌子。”

“……你繼續。”

“然後桌子就不見了。”沈蜷蜷東張西望,“我就找啊,找啊,桌子在院子裡。”

“……嗯,你仔細給我說下那桌子。”褚涯道。

“它很高,很大,是張黑桌子,長圓長圓。”

“長圓?”

沈蜷蜷比劃,褚涯恍然:“長條。”

“不是很條,有些胖胖的條。”

“長條狀橢圓桌面。”褚涯補充,又問:“你看清了嗎?”

“看清了,不對,沒看清,看清了……”沈蜷蜷搖頭又點頭,“反正鬼就藏在桌子後面的。”

“它又不見,又出來了,又不見,又出來了……”沈蜷蜷不斷跑來跑去地換位,神情時而緊張,時而機警,時而又木呆呆地一動不動。

褚涯:“

……”

“行,那我們先回家,你邊走邊說。”

褚涯雖然覺得桌子閃現出沒很荒誕,但沈蜷蜷是真的受了驚嚇,所以也耐心地聽。

“嗯,我知道了,嗯,聽著呢,你看見了一張桌子,時隱時現。”

上次沈蜷蜷也說遇見過鬼,褚涯知道那其實是黑狼,但這次他便是想破腦袋,也沒法將長條桌子和黑狼聯繫在一起。思來想去最後只得作罷,覺得可能是雨天水霧飄忽濃重,物體被擋得時隱時現,就讓沈蜷蜷產生了桌子在移動的錯覺。

“沒事的,這世界上其實根本就沒有鬼,剛才是你看花了眼。”褚涯解釋道。

“噫……”沈蜷蜷拖著長長的聲音,“怎麼會沒有鬼呢?我們福利院後院裡全是鬼,每天晚上都是好多的鬼。”

“你只是聽別人說,你自己親眼見過嗎?”

沈蜷蜷拿眼斜睨著他:“我見過啊,剛才就見了,桌子鬼。”

“那不是鬼,是你看花了眼。”

“噫……怎麼會沒有鬼呢?”

對話陷入循環中,褚涯沒法再繼續下去,沈蜷蜷那斜著眼的樣子也有些氣人。他只得安撫自己,這小孩連數都不會數,沒有被普及科學知識也是正常的。

這場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停。褚涯還不待沈蜷蜷醒來,自己就推著輪椅去了垃圾場。

飛行器剛離開,新的垃圾堆積如山,褚涯趁著那些垃圾還沒被雨水浸透,開始用棍子翻翻撿撿。

他撿了垃圾回去,在水龍頭下逐個刷洗,再喚醒沈蜷蜷,在他起床洗漱的這段時間裡,去烤熱了最後兩個包子,又將沈蜷蜷的挎包整理好。

兩人吃完早飯,褚涯帶著沈蜷蜷出了門,當鑽過那條水簾時,發現黑狼居然也在曠野上。

它狀似悠閒地轉來轉去,像是被遠方的克科山吸引,看也不看這邊一眼。直到褚涯推著輪椅走到近處,它才收回視線,那張毛毛臉上分明還有些驚愕。

褚涯沒有拆穿這表演痕跡太重的偶遇,只對黑狼道:“你在這兒啊,我要去前面,你和我一起走嗎?”

沈蜷蜷現在又瞧不見黑狼了,只道:“我是和你一起走呀。”

黑狼沒有什麼反應,但在褚涯推著輪椅往前時,它也不遠不近地跟在了後面。但它依舊是一幅閒逛模樣,並在褚涯轉頭瞧時,眼裡露出一種原來你也要去前面的意外感。

劉院長和陳管理長就站在二樓某間房的窗戶旁,看著沈蜷蜷出現在連接後院的通道口,並迅速跑過操場去往食堂。

“他們整個宿舍的小孩兒都在替他隱瞞,晚上還被被子散開,床前擺了鞋子。”陳管理長緊繃著臉。

劉院長笑道:“孩子嘛,也不知道事情輕重,互相幫忙都很正常。”

“這是沒有遇到壞人,可要是遇到壞人了怎麼辦?”陳管理長咬了咬牙。“不行,等這事過去後,他們全宿舍都要懲罰。”

“好好好,懲罰,懲罰。”劉院長拍了下他的肩

(),適度的懲罰。

當裝著早餐的鐵桶擔進食堂時▌()▌[(),所有小孩都全部歡騰起來。

“麵餅啊,今天是吃麵餅。”

“昨天吃包子,今天吃麵餅。”

麵餅是在豆麵裡摻入了少量麵粉,再上籠屜蒸出來的圓餅。雖然口感只比豆餅好上那麼一些,也足夠福利院小孩們興奮了。

“沈蜷蜷,今天吃麵餅哎,我要能領到二個,就和你換一個。”

沈蜷蜷理解地點頭:“知道的。”

陳管理長今天分餐時,依舊只每人兩個麵餅,小孩們端著麵餅經過還在排隊的沈蜷蜷身旁時,對他小聲道:“領不到二個喲。”

“但是麵餅好大,一個就吃飽了,我還是可以和你換一個。”

“我可以和你換半個。”

“我換大半個。”

但沈蜷蜷去打飯時,陳管理長又對他低語:“等下去我辦公室拿吃的。”

“嘻!”沈蜷蜷眼睛晶亮,“好哦,我,我等下就去。”

半個小時後,沈蜷蜷緊捂著自己挎包,走在去往彌新鎮的大路上。快到雨簾處時,他驚喜地發現褚涯就在曠野上,側對自己看著雨簾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躡手躡腳地繞到褚涯身後,猛地跳出去,雙手舉在頭側:“霍!”

褚涯看向他,伸手去接他的挎包:“走吧,回去了。”

“嚇到了嗎?你嚇到了沒有?”

“嚇到了。”

“那你怎麼不叫哇!!!”

褚涯語氣平靜:“哇。”

“你哇得不對。”

“那就湊合湊合吧。”

回到小院已是中午,沈蜷蜷見褚涯將挎包擱在小桌上,連忙去拿裡面的麵餅:“我沒有和他們換,也還是把寶貝都送給了他們。你看這個麵餅,也好好吃的,只差一點點就有包子那麼好吃了。”

褚涯看著那裝滿了麵餅的無菌袋,疑惑地問:“你沒有和他們換,那這些是哪兒來的?”

“是陳管理長給我的。”

褚涯遲疑片刻:“你的意思,其他小孩都只能領到兩個麵餅,但是他給你了這麼多?”

“對呀,給了我這麼多。”沈蜷蜷一個一個地數,“一,二,二,一,二,二……”

褚涯追問:“他為什麼要給你這麼多面餅?”

沈蜷蜷啊了一聲,茫然地撓撓下巴:“因為他要給我啊。”

“昨天的包子是哪兒來的?”褚涯問道。

“也是陳管理長給我的。”沈蜷蜷想了想後又補充:“還有劉院長。”

“他們為什麼要給你?”

“因為我找他們要啊。”沈蜷蜷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不管褚涯怎麼問,沈蜷蜷都說不出什麼名堂,被問多了便開始胡說八道,說因為他是蝨子王。

褚涯看著面前那一堆麵餅,伸手碰了碰外層的無菌袋,問道:“是他們親手把包子和麵餅放進這個袋子的

()?()”

嗯。?()_[(()”

“沒有問你什麼?”

“問我了。”

“他們怎麼問的?”

“問我夠了嗎。”沈蜷蜷回道。

褚涯心頭其實已有了一個大致想法。

顧麟的人去福利院搜過他幾次,劉院長和陳管理長在發現沈蜷蜷的異常後,應該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但他們並沒有採取什麼行動,看目前情況也沒有彙報給顧麟,反而給沈蜷蜷這麼多食物。

褚涯和劉院長只有一面之緣,上次視察福利院時,兩人之間除了應有的寒暄禮節,也沒有其他交談。他覺得劉院長這樣善待他,應該是因為父親褚誠煜。

但不管是不是因為父親,這都讓他心生感激,同時也覺得劉院長和那些人應該不是同一立場,可以將在白堡的發現告訴他,免得更多的小孩被選去雲巔。

“好好吃,你快吃,我們都喜歡吃這種餅餅。”沈蜷蜷一邊狼吞虎嚥,一邊遞給褚涯水壺,含混地道:“你要喝水,別噎著。”

褚涯接過水壺,看著他吃得鼓鼓的臉頰,心裡暗暗嘆了口氣。

“沈蜷蜷。”

“唔。”

“你幫我做一件事。”褚涯垂眸看著手裡的水壺,“你明天去找劉院長,偷偷找他,悄悄告訴他一句話。”

沈蜷蜷停下咀嚼,壓低聲音問:“悄悄話?說什麼?”

“你就說,不要被選走,危險。”褚涯擱下水壺,“記住了?”

“記住了。”

吃過午飯,褚涯坐在沙發上,繼續做那件還沒完工的夾襖。沈蜷蜷坐在他身旁,一邊玩布偶小熊一邊咕嚕咕嚕說著話。

褚涯無意識抬頭,發現上午在曠野裡跑到沒影兒的黑狼又出現了。它在院子裡徘徊打量,巡查似地看了水槽又去看那些角落,再踱到屋簷下,趴在門旁,休憩般眯起了眼。

過了片刻,它又不滿地起身,將身旁那張椅子叼走,丟去了屋簷另一頭,再理直氣壯地趴回原位置。

第二天,天氣依舊陰沉,褚涯送沈蜷蜷去福利院,晚上就不見了蹤影的黑狼又出現在半路上,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

沈蜷蜷去領早飯時,還不待陳管理長出聲,便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先去你辦公室等你喲,你多帶一點吃的喲。”

陳管理長看了他一眼,小孩滿臉我都瞭解的表情:“我不出聲的,我悄悄等。”

“好。”

安靜的屋內,陳管理長將一個個豆餅塞入無菌袋,嘴裡問道:“你見劉院長做什麼?”

沈蜷蜷眼珠跟著他的手轉:“我要給他說句話。”

“劉院長去雲巔了,有什麼話你告訴我,我轉告他。”陳管理長並沒放在心上。

沈蜷蜷搖搖頭:“這個話不能給別人說,只能給他說。”

“只能給他說?”

“對。”沈蜷蜷鄭重點頭。

陳管理長側頭想了想:“行吧,那你給他打個電話,只

()給他說。”

“打(),打電話?

陳管理長沒察覺到沈蜷蜷語氣裡的激動?(),掏出電話開始撥打,接通後便遞給了他。

“我知道怎麼打電話,拿到耳朵邊上說就行了。”沈蜷蜷小心地接過電話,雙手捧在耳邊,還不待對面出聲,便緊張地大聲道:“喂,喂,喂喂。”

接著又轉頭看向陳管理長。

“對面就是劉院長,你可以把你的話說給他。”

陳管理長話音剛落,沈蜷蜷便對著電話道:“喂,喂喂,不要被選走,危險。”

他說這句話時,捏著嗓子壓低聲音,表情也突然冷肅下來,完全就是褚涯交代他時的神情和語氣。接著又換回小心翼翼的神情,雙手捧起電話,要還給陳管理長。

陳管理長被他的變臉搞得有些愣怔:“這就說完了?”

“嗯,說完了。”沈蜷蜷點頭,見自己的豆餅已經被裝在袋子裡,便和陳管理長告別,拿上挎包出了門。

陳管理長愕然地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口,舉起電話到耳邊,聽見裡面還是嘟嘟的連接聲。

“喂,陳榕,我剛電話沒在身邊,是院裡有什麼事嗎?”電話這時才接通,劉院長的聲音這才傳出來。

陳榕忙道:“沒事,只是沈蜷蜷在找您。”

“找我做什麼?”

“他要給您說句話,可電話還沒接通就走了。”陳榕又好氣又好笑。

“給我說句話?他要給我說什麼?”

陳榕笑了聲:“他就說了句不要被選走,危險。”

陳榕這邊笑著,那頭的劉院長卻沒有了聲音。陳榕漸漸回過味兒來,不知想到了什麼,笑聲停住,神情也變得凝重。

“院長。”他乾澀地喊了聲。

劉院長依舊沒有出聲,話筒裡只聽見他略微急促的呼吸。

“院長。”陳榕握緊了電話,“是不是,是不是那誰……就那人讓沈蜷蜷轉告的?”

劉院長終於開口,聲音帶著暗啞:“是的。等我回來後再細說。”

“好。”

陳榕放下電話,怔怔看著前方出神,直到聽見操場上大聲喧譁,才急急衝出大門,掏出衣兜裡的哨子開始吹:“不準打架!誰在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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