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第七十章 河北保衛戰(四)
天下人眼裡, 真定府對峙這兩支軍隊的統帥,在宗教上都很有造詣,也都很有名聲, 因此這場大戰稱得上佛道之戰。
聽起來有點荒唐, 但確實有人這麼開玩笑,畢竟完顏宗望的中軍帳後面佈置了一座小帳篷作為佛堂, 每天都要進去靜一靜。蜀國長公主也是如此, 在她的府邸裡安排了三清像,每天都要做功課,進去上香祝禱敲一敲拜一拜。
但他倆打仗都不靠求神拜佛, 其實就稱不上最最虔誠, 尤其是眼下有人比他倆更虔誠——梁師成。
這位內官在道教上的造詣其實是不輸趙鹿鳴的。
不可能輸呀!他當初可是在太上皇身邊侍奉了那麼久的,太上皇自封道君皇帝, 每天都在同道士們鬼混, 講一些似是而非神神叨叨的東西,那麼作為他身邊的近侍, 梁師成自然也得死記硬背。白天聽道君皇帝同老神仙們講經說典,他得暗暗地將每一句話都記下, 等到晚上別人洗洗睡了,他挑燈夜讀, 在沒有搜索引擎的時代裡硬翻各部道家經籍和民間傳說,硬是將自己學成了一個道家知識的人肉搜索引擎, 這樣才能在道君皇帝和老神仙們談笑風生時,低調而得體地插一句道教典故的俏皮話, 逗得官家哈哈大笑,然後說:“梁師成,原來你也有仙根呀!”
考慮到梁師成已經是個內官, 這話就比他的俏皮話更俏皮,也更刻薄,不僅老神仙們笑得前仰後合,旁邊侍立的小宮女小內侍們也捂嘴偷著樂——但梁師成不在乎,他確實是個無根之人,就更談不上仙根,可他讀那些道家經籍本來也是為了升職加薪,他管那個呢!
但現在不同了。
太原城內都等著他拿主意,他卻跑去城外的玉皇觀了。
有人向那個方向望一望,旁邊的刻薄漢就說:“別看了,你深吸一口氣。”
只要今天的風向對,深吸一口氣,風裡就能飄來玉皇觀的香料味兒。
整座玉皇觀都沉浸在這種濃郁熾烈的香氣裡,像是又有一位大道官駕臨,又主持了一場羅天大醮。
但自從朝真帝姬離開後,這裡原本已經被女道們改造成了婦女兒童醫院,有許多附近的農婦,或是城中的貧苦婦女帶著病童來這裡看病。
梁師成很不客氣地將她們趕出去了,按照他的說法是:“玉皇觀是帝姬留下的仙府,叫這些貧女往來聒噪,既不肅整,也不恭敬。”
趕走了她們之後,這位河東路宣撫使自己就住了進去。
今天他也在殿前跪著,頭上插著木簪,戴著並桃玄冠,身上穿著淺黃的道袍,腰繫銅佩,腳踩皂履,手上拿著個木簡,整個人看著就像極了神霄派的低階小道士。
旁邊的小道士看了,就偷偷翻一個白眼,被梁師成身邊的內侍見到了,很憤怒地瞪他一眼。
瞪到小道士縮了頭,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又一起看向虔誠祝禱的梁內官、梁太尉、梁帥、梁仙長,誰也不知道他發了什麼瘋,突然就跑到玉皇觀裡修起仙了。
可梁師成在三清像前是跪足了時間的,不僅跪,還唸唸有詞,背誦了一章又一章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
太專業了。
終於梁仙師做完了功課,拿起香案上的小銅槌,輕輕地敲了敲,兩條腿一使勁——那張白淨秀雅的臉上就顯現出了一絲羞赧。
一旁的小道長還在那傻愣愣地看,內侍可是乖覺多了,趕緊上前扶他起來。
“仙師這樣辛苦,上天全都能看見,”內侍噙著眼淚說道,“歇一歇吧?”
梁仙師虛弱地搖了搖頭,“扶我去德音族姬面前……”
這下連內侍都露出了一個莫可名狀的神情。
七月裡,大金髮檄文的事瞞得住汴京城的百姓,卻瞞不住在汴京手眼通天的梁師成,他知道了金人又要分兩路南下,就很慌。
石嶺關外的金軍調動他看不見,可宋軍看得見,也會報回給他,他就寫了信,送進京裡去——他可不是朝真帝姬那個被官家厭棄的,是他保著官家上位的,官家待他有情,他現在怕了,要回汴京,官家一定會保他回去呀!
他寫了一封深情款款的奏表回去,官家回了他一封更加情深義重的親筆信。
官家說:現在正是水火之時,朕能相信誰?朕只能相信潛邸的老臣,梁卿呀,你就是朕所信任的人!只要想到你守在太原,朕夜裡就能安寢了,朕的這份信任,你知道它的分量嗎?
梁師成捧著回信,感動得嗚嗚直哭,將官家的親筆信吩咐人裱起來之後,又趕緊寫了第二封信:官家既然信任奴婢,奴婢就是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要守住太原,奴婢什麼都不怕啦!但是陛下呀,陛下能不能送個十幾二十萬的援軍給奴婢?太原守軍本來就不多,這大半年裡因為軍糧不足,又遣散回陝西不少,陛下只要給錢給糧,奴婢一定能守住太原呀!
要說大宋在馬政上一直是拉胯的,不知道好馬都哪去了,但梁師成是下了血本的,將自己最好的一匹千里馬給了使者,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快些送奏表回去——晚了就遲了!金人就打過來了!
過了幾日,就在梁太尉站在太原城頭,日也盼來夜也盼的時候,回信終於到了。
這次官家就不回親筆信了,回信的是耿南仲,信裡溫和地安慰了他幾句後,筆鋒一轉,嚴厲地批評了朝中某些大臣的機會主義和投降主義傾向,就好像沒有糧沒有兵就不能打仗了似的,這些爛人,該殺!當然,梁太尉是官家所信任的老臣,一定不會犯這樣的錯誤對不對?
梁師成看完信,最後咬著牙問了使者一句:“他們真沒別的話給你了?”
這個心腹宦官就低著頭,揉了揉眼睛,“二五哥哥求太尉別怪官家,這都是太上皇和童貫老賊的錯,現在十幾萬西軍都被打發回了家,漕運也被斷了,咱們想徵兵運糧,也沒處下手呀!”
梁師成的臉色就一片慘白,一把捉著他這心腹的手,勉強問道,“朝真帝姬如何?”
“她?”心腹說,“她在河北,據說吃了幾月的樹皮,竟然帶著那些流民,將金人都趕出了河北,大金國主因此震怒,才興兵問罪!”
這話是很討巧的,但梁師成卻不是那麼自大的人,也沒有順著他遞過來的臺階怒罵帝姬,獲得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他是已經離不了太原了,他身邊也再沒有一位公主遞他繩子,只要他乖乖蹲在城中當狗,就替他扛下金人的風雨。
張孝純和王稟都是忠貞能幹的人,可太原也就這麼點兵,這麼點人,還要他當那個背鍋的——他背不動呀!
就在這封回信進了太原城後第二天,梁師成就住進了玉皇觀。
他也去德音族姬面前燒香禱告了。
帝姬是個有神異的,小小年紀,像是將一切都算盡了,練靈應軍,來河東搞羅天大醮,而後回汴京,又去了河北,竟真將金人擋在了拒馬河邊——想一想,多麼神異?可當年梁師成又不是沒見過她,她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罷了,就算她出生時有什麼異象,這十幾年裡後宮那麼些多才多藝的帝姬,艮嶽那麼多鶴髮童顏的仙人,哪邊看都顯不出她呀!
他陷入到自己的沉思之中,最後覺得,還是從官家賞了德音族姬與她同行後,她才開始神異的!
要不怎麼帝姬走哪都帶著它呢!要不是被逼回汴京和親走得匆忙,她肯定也帶著它!
梁師成就開始一天三遍地燒香禱告,求三清,也求德音族姬,求金人別南下,南下也兩路並作一路,一起去打帝姬,別來打他的太原!無量萬壽帝君,別看他這祝禱荒謬,可比起給朝廷上奏表求援軍,他燒香禱告寫符還更靠譜點兒呢!
他就這麼每天對著德音族姬念念叨叨,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到了八月裡,完顏宗望那邊開始派前軍拔除塢堡,完顏粘罕這邊也逐漸將幾丈高的雲梯車立起來時,一個小內侍悄悄跑過來同他說:
“軍中真有個神人!”
這人是尤衛軍裡的小卒,因為眾所周知宣撫司的兵是童貫養起來的,梁師成來河東時就帶了些尤衛軍來太原,人數不多,這人在其中也不顯眼。
但近日裡就很不一樣了,他對自己的同袍說,他原本是個世外修道之人,身懷法術,不欲顯露人前,下山來軍中不過是歷世罷了,只是金寇當頭,為了保住大宋的江山社稷,他少不得也要施一番法術,好叫金狗知道他們道家真法的厲害。
凡夫俗子聽了這話,只覺得是吹牛打屁的高手,但梁師成不是個俗人,他聽了這話,好似黑夜裡見到了一盞明燈,久旱時遇到了甘露,他惶惶然對著德音族姬禱告了這麼久,憑他心這樣誠,三十三天之上的道君們怎麼不得派個仙君真人下來,替他排憂解難呢?
這一日梁師成是很鄭重地給自己收拾過一番,挑剔又期待地坐在殿中,正見到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穿步卒戎服,昂首闊步,鬚髯鬱然,面紅有光,站在下首處行了一禮,聲音郎朗如金石:
“無量萬壽帝君,小道郭京稽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