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四十九章

鴻臚寺驛館,是一處別緻的院落,是專門供給外族使臣落腳的地方。




在入朝後,鴻臚寺就接管了一應事務,所有使臣都只能在這居住,每日外出,雖不至於限制,卻會有專人記錄。




在鴻臚寺外,另有士兵把守,說是為了使臣們的安全,卻也是某種震懾。




高南使臣阿耶三坐在屋內,看著左右手下,正用高南語說話。




雖然自信沒人能聽得懂他們的對話,可是阿耶三還是非常謹慎,聲音並不大。




“赫連皇帝,看來是不打算放我們離開。”




“他難道有所察覺?”




“不管是不是,繼續留在京城都不安全,十月前,必須離開。”




“越聿人真是瘋子,如果不是他們試圖逃跑,外頭怎麼可能還有這麼多的士兵?”




有人低聲咒罵。




兩天前,也不知道越聿人發什麼瘋,竟然半夜翻牆跑出去。他們是直到越聿人被衛兵壓著回來,才知道這件事。




赫連皇帝似乎不怎麼關心這件事,只是來了幾個鴻臚寺和禮部的官員。




他們原本還以為,這足以看得出來皇帝的態度,往後也可以再松活些,可萬萬沒想到的是,翌日清晨,鴻臚寺外,原本就布有的守備,比之前還要森嚴多一倍。




這實在是叫人恨得牙狠狠。




在座之中,忽然有一人抬頭看著高南使臣,神情微動,靠在他的耳邊說了什麼。




阿耶三搖了搖頭:“不可。”




“可是……”




“不可。”




阿耶三加重了聲音,那人不得不退下。




直到散去,才有人追上剛才說話那人,低聲說道:“方才在屋內,你是想與使臣說什麼?”




那人猶豫了一會,才搖了搖頭:“算了,使臣既然拒絕,那就說明不可為。”他說完這話,就回屋去,嘴巴倒是嚴密。




屋內,阿耶三吃了杯茶,幽幽嘆了口氣。




方才,屬下說的話,正切中了阿耶三心中的隱痛,如果他不是阿耶三的老部下,剛才阿耶三肯定是要發火。




這一次阿耶三之所以來京城,除了這明面上的原因,還藏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




他有個女兒,在京城。









驚蟄收到黃家出事的消息,是在半個月後。




告訴他這件事的人,是明雨。




那時,驚蟄剛從姜金明處回來,手上的墨痕還沒洗乾淨,正蹲在外面舀水,明雨興沖沖就來了。




驚蟄手上還溼噠噠的,明雨也是不管,拉著他就起來,踉蹌幾步,驚蟄弄得衣襟前溼了一小塊。




驚蟄:“明雨,你這麼激動做什麼?誒,我衣服溼了……”




“衣服溼了有什麼要緊的,你知不知道,黃家出事了?”明雨的聲音有點激動,“還在這慢吞吞洗手呢。”




驚蟄正在袖子裡掏帕子,聽到明雨這話,有些不太明




白:“黃家不是早就出事了嗎?”




那時候,明雨知道,還非常高興說要喝酒,計劃去把朱二喜的酒罈子給偷出來。驚蟄一聽他這興奮過度的話,給嚇了一跳,忙拉住他,免得他真的做出這事。




那就不只是被朱二喜藤條抽,還可能挨板子了。




朱總管可從來走的都不是溫和路線。




如今,明雨怎麼可能還來找他再說黃家的事,又不是人都沒了……




驚蟄臉色微變,難道還真的沒了?




流放本就山高路遠,非常危險,一路上官兵苦,而犯人更加痛苦,輕易就會死在路上。而且這一次是謀逆大罪,黃家非主謀,卻還是牽連其中。




景元帝雖赦免了旁支,可嫡系卻是流放三千里,這遇赦不赦的重刑,肯定會有體弱的人受不住。




比如那位黃老夫人。




聽說她從前,是唯一一個能讓太后低頭的人。只是上了年紀,這樣的刑罰也是困苦。




不過,驚蟄並不可憐黃家的男女老少。




他不如多可憐可憐自己。




只是,驚蟄雖痛快於他們的刑罰,卻從沒想過他們會盡數出事——畢竟,如果不是這樣的大事,明雨不會形色流露於表——到底是出了何事?




明雨拽著驚蟄進了屋。




他來這裡的次數多,連怎麼走,都熟門熟路,慧平看到他們,便笑了笑,下意識要起來。




明雨忙說:“慧平,沒事,你且坐著。”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慧平就養成了明雨來時,就會出去的習慣。




這雖然方便了他們兩人說些不能為人知道的事,可這未免委屈慧平,後來,驚蟄就往御膳房跑的次數更多些。




畢竟三順跟著朱二喜後,除了晚上歇息,不然是不回來的。




慧平笑道:“明雨怎麼這麼激動?”




驚蟄:“這就得問他了。”




明雨奔著桌上的水壺,先給自己倒了一碗水給喝了,然後才說道:“你們是不知道,今天我在御膳房,聽到鍾粹宮的人在說話,說是太后娘娘又氣病了。”




慧平皺眉:“這又怎麼了嘛?”




太后病了很長一段時間,自打黃家出事後,就一直起不來床,直到前段時間,她才逐漸起身,宮妃才得以探望。




不過據說,太后的頭髮已經花白許多,精氣神都沒有從前好了。




明雨:“黃家出事了,黃慶天,黃博,黃權,黃福這幾個人失蹤,其餘黃家人,好像在路上染了瘟疫,陸陸續續都死了,也不知還剩下幾個。”




瘟疫!




這是個讓人聞風喪膽的詞。




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沾上了瘟疫這個詞,多半是要被封城,也不知道要死盡多少人,才能徹底斷絕這樣的災禍。




黃家人要是真的感染上了瘟疫,怕是全部人都要死絕。




驚蟄雖有猜想,卻沒想過會是這麼慘烈。




“真的死了那麼多人?”









鍾粹宮的人,雖然話傳話,不知道還剩下幾層真,但黃家出事是必然的。”明雨道,“只是不知道,這事有多嚴重罷了。”




驚蟄捏了捏眉心,臉上看不出來神情。




明雨原本興沖沖來告訴驚蟄,就是想讓他高興高興,可沒想到驚蟄的臉色,看起來反倒有點奇怪。




明雨:“驚蟄,怎麼了?”




驚蟄:“我只是在想,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那也就是說,黃慶天這幾人,都被救走了?”




“救走了?”慧平下意識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驚蟄:“黃慶天是黃家家主,黃博是他長子,黃權和黃福,同樣也是最嫡系的血脈。其他人不失蹤,偏偏失蹤的是這幾個人,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路途迢迢,出些什麼事,也算正常。




可是,怎麼就那麼巧,就是這幾個人?父父子子,嫡系之中最純的血脈,還連一個女眷都沒有……




“……有人救走了他們,拋棄了剩下的老弱婦孺?”慧平只覺得不寒而慄,“這太……”




驚蟄平淡地說道:“焉能知道,這不是黃慶天的選擇?”




不是驚蟄和他有仇,所以要故意說他的壞話。




如果一開始就決定逃亡,那帶上女眷,的確是某種負累,只選了四個男人,年紀最大的黃慶天是黃家家主,那怕出了事,也有些許號召力,其餘幾個,都富有力氣,扯不了後腿。




從最薄涼的利益來講,黃慶天是最有可能做出這個選擇的。




甚至,驚蟄都在猜想,黃慶天是不是從一開始就留有後手,不然,在那麼混亂的時候,來人是怎麼準確無誤地帶走四個人?




屋內一時安靜下來。




驚蟄看了下其他兩人的安靜,這才發現自己把話說得太嚴肅了,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笑著說道:“好了,黃家就算出什麼事,我們遠在內廷,也和我們沒關係,頂多說一句天道好輪迴。”




慧平語氣堅定地說道:“善惡自有公論,多行不必自斃。”




驚蟄笑了笑,沒有說話。




其實他也不多麼相信這種話。




什麼多行不必自斃,難道這麼多年,只有一個岑家被黃慶天所害嗎?當初黃慶天對岑玄因,可是欣賞到了想要將族內女兒嫁給岑家的地步,還不是說翻臉就翻臉?那這期間得罪他的,不被他所喜的,又有多少?




可他這麼多年,都安穩到了今歲。




如果不是景元帝動了要剷除黃家的心思,如果太后不發瘋指使黃儀結刺殺皇帝……




那現在,黃慶天怕還是即將進入內閣的國之棟樑,朝廷重臣。




誰能扳得了他?




哪裡來的善惡到頭自有報?




這貴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就是朝夕間的事情,輕易就能因而好惡,利益,而犧牲下位者的性命。




景元帝如此,黃慶天,也是如此。




二者沒有什麼不同。




驚蟄輕易就將話題給扯開,沒




再聊著黃家的事。屋外傳來腳步聲,沒幾步,就到了門外,緊接著,世恩探了個腦袋進來:“驚蟄在嗎?”




驚蟄揮了揮手。




世恩朝著其他人笑了笑,而後看著他:“你出來下。”他看起來有點嚴肅,驚蟄起身出去,生怕他是出了什麼事。




他一出門,世恩就拖著他往廊下走,而後幾步到了樹蔭下,正是左右沒人的地方。




這一看起來,和明雨剛才的架勢,還有幾分相似。




驚蟄微愣,難道世恩也要和他說起黃家?




自從乾明宮來人後,驚蟄身邊的朋友多多少少都知道他家過去的事。




他剛想說自己已經知道,就看到世恩重重按了下驚蟄的肩膀,四下看了眼,確定無人後,才壓低聲音說道:“驚蟄,你先前問的康滿,有問題。”




驚蟄一拳砸在世恩的肩膀上,沒好氣地說道:“我不是讓你不要再管這件事了嗎?你為什麼還要去查?”




世恩嘿嘿一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驚蟄心想,這可不是閒著的問題。如果不是因為他之前問過這個問題,那現在世恩也絕不會去查康滿。




這全都是因為他的緣故。




先前,驚蟄或許還不太瞭解容九的話,如今,卻是敲響了他的警鐘。




他的朋友,哪怕在他不需要的時候,也會因為他自發去做些什麼。這種被容九稱之為可以利用的力量,他卻不想要。




驚蟄是知道那天夜裡的危險,那兩個人分明是有所密謀,雖然語氣平淡,可能聽出幾分兇殘。




他們所做之事,不可能是什麼好的。




可是世恩不知道。




他僅僅只是因為驚蟄提了一句,就去做了。




“世恩,以後不要再這樣了。”驚蟄認真地說道,“你不知道危險。”




他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告訴了世恩,而後,又說道。




“我應該早些和你說,也不會叫你陷入麻煩。”




世恩聽了驚蟄的話,臉上的笑意更濃,搖頭說道:“不必這麼說,驚蟄。就算你提前和我說了這事,我也還是會去查的。”




他抬手,止住了驚蟄要說話的動作。




“驚蟄,我之前和你說過,我在哪裡聽過康滿這個人,這句話不是在敷衍你。”




世恩的記憶力一直很好,只要是他聽過的人,見過的事,他都會記得。他既然覺得康滿這個名字有點熟悉,那肯定是聽過的。




最後,他還真的從記憶深處翻出來這麼個人。




他是曾經見過康滿的,在好多年前。




是在行刑的時候。




康滿曾經因為犯了宮規,被壓著在庭院裡杖責,打得皮開肉綻。




世恩比驚蟄大幾歲。




進宮也早。




那是每個宮人剛進來時,都會挨的一遭。




總會有一個,被提溜出來當做刺頭,給餘下那些人殺雞儆猴,好殺殺他們的脾氣。









滿就是這麼個人。




驚蟄那時候(),也曾有人倒黴(),被按在外頭。




管事的公公按著他們,不許他們移開眼,生生看著那人被打得鮮血橫流。




那哀嚎聲,讓很多人做了好幾夜的噩夢。




世恩:“不久後,那個管事公公就死了。”




驚蟄挑眉:“怎麼死的?”




世恩:“失足落水死的。”




這理由聽起來,可真是熟悉又陌生。




雖然後宮裡,常會出現種種死法,比如摔死的,失足落水死的,更有倒黴如之前徐嬪那宮裡有人是被假山砸死的,可實際上真的因為意外死的人,還是少。




真有出事,更多還是人為。




除了荷花池,御花園內的湖泊外,後宮並無其他大型的水域,這所謂的失足落水,到底有幾分是真?




世恩:“他是在失蹤了好幾天後,才被人從院後的一口水井裡拉起來的。”




當時,是因為有人覺察到了水井裡有異味,這才大著膽子去撈,誰成想,居然撈出來了一具屍體!




所有人都無知無覺,在出事的這段時間裡,一直在喝著那口井裡的水。




世恩這麼一說,驚蟄就有點耳熟。




這件事,他應當是聽過。




在他剛進宮的時候,隱約聽人說起,只不過那個時候,在他們的嘴裡,那個管事公公是失足落水。而他們住處附近的水井上,全都用石塊蓋著半邊,只容許一個水桶大小。




好像就是從這事汲取的教訓。




驚蟄:“你是覺得,這個管事公公,並不是意外失足?”




世恩:“也可能這是意外。你我都知道,打水的時候,太過溼滑,是真的可能摔下去的。從前也沒怎麼管過,有倒黴的出事,只能算是自己命裡該有的。”




那個管事公公的事之所以引起這麼多變動,全是因為那屍體在水井裡泡了好些天。




那些天所有人,都喝著那屍體的水。




泡過屍體的水,可是最容易傳染疾病的。那時候弄得人仰馬翻,他們這些人險些被關押起來隔絕開。




世恩:“可是那幾天,康滿一口水都沒喝過。”




驚蟄愣住:“一口水都沒有?”




世恩確定地點頭。




那是夏天,熱得很,不然屍體不會腐爛那麼快,讓他們發現了異味。




因為天氣熱,所有人在幹完活回來,都會趕著去打水喝。




這喝水,還有先後的順序。




誰能先喝,誰後喝,這都是得論資排輩的。




可那些天,不管其他人怎麼爭搶,康滿都沒有參與其中,每天就只從吃飯時那一點點湯汁裡喝水。




因為這個行為太過反常,世恩才會記得。




在發現管事公公的屍體後,世恩曾嚇到嘔吐,在倉皇間,他也曾記起這件事。




只不過,他那個時候還矇昧,不知這種驚恐是為何而來。再加上,所有人都被喝了泡著屍體的水




()這件事嚇到,根本沒有心思去多想。




再多的驚嚇,隨著時間過去也都快忘了。




哪怕那個時候世恩被嚇得半死。




人的記憶,總會模糊掉那些可怕、殘酷的事情。




可是,當他重新回想起來,那年發生的事情,竟又是在記憶裡浮現,鮮活得好像就在眼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