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六章





他忍。




再忍。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太醫怎麼還不來,他忍不了了。




“我就沒明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捅了你一下,你反倒還樂呵著,你高興什麼呢?高興你浪費了一地的血嗎?”驚蟄語速飛快地罵著,“容九,你就是個瘋子!你大半夜發瘋就算了,你都把康滿拉這來了,你就不能衝著他瘋嗎?幹嘛還要拉著我發癲!”




容九的黑眸微動,斂眉看著驚蟄,不發一言地聽著。




“我有朋友怎麼了?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們?我再喜歡那些人,我又不想和他們親嘴,也不想和他們睡覺。我就想和你親嘴,和你睡覺,你幹嘛老是討厭他們?”驚蟄氣到發瘋,都快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難道我是什麼浪蕩的人,見一個撲一個嗎?”




外頭匆匆趕來的宗元信一個踉蹌,這院門還沒踩進去,狐疑地看向石黎。




他沒聽錯吧?




誰要和誰親嘴睡覺來著?




石黎面無表情。




他既然姓石,想必他是一顆石頭,既沒有感情,也不會說話。




所以什麼都不要問他。




屋內,驚蟄還在罵。




“……別說殺了康滿,就算殺了你,我都不可能變成你要的那種人,容九,你這該死的混蛋,你覺得兩個冷冰冰的冰塊湊一起,很有趣嗎?都得被凍死吧!”驚蟄罵罵咧咧,“你為什麼不說話!”




兩根手指敲了敲驚蟄的肩膀,他暴躁地抬頭。




手指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驚蟄氣昏了頭,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容九是在說他“閉著嘴”,不能說話。




他被氣笑了。




“你別的不肯聽,這話倒是聽得緊,你




怎麼就不能把這機靈發揮在剛才?”




這時候倒是聽話閉嘴了?




容九慢條斯理地說道:“驚蟄,只有活著,才有可能。”




所以任何時候只有活著才是最重要,至於到底是怎樣的人,用出怎樣的手段,那都算不得緊。




驚蟄狐疑地瞪著他。




“這還用你說?”




這話和剛才又有什麼關係?




“你秉承著以善待人,真誠換真誠,這並非錯,可行不通。”容九搖著頭,“在往上爬的時候,對大多數人,都行不通。”




不夠心狠的人,就是踏腳石。




驚蟄想說什麼,過一會,又停住。




“你的父母要是還在,真該將他們腦袋裡的水都清一清,怎麼將你教成這種……”容九薄涼的嘴唇微啟,刻薄的話還沒說完,驚蟄就將布團重重壓了一下。




容九吃痛,雖沒什麼反應,卻緩緩低頭看了眼驚蟄。




驚蟄兇狠地瞪了回去。




容九沉默了一會,緩緩移開了眼。




“他們不該將你教得太好。”




太過良善,太過有原則,太過有底線。




就容易做出蠢事。




容易被人利用。




驚蟄不至於氣昏了頭,都沒聽出來男人的意思,容九某種程度上,那歪理還真說得通。




……這是一種怎樣扭曲的關切?




他想讓驚蟄變得鐵石心腸,不再輕易為外物所動容,趨利避害,遠離危險的東西……這聽著是不錯,可這,自也有存在的問題。




“容九,你可曾想過,我要真變成那種人,我怎可能繼續與你一起?趨利避害……呵,你豈不是,最大的麻煩?”




驚蟄這麼些年,遇到的最難纏的麻煩,除了容九,還能是誰?




只要是個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跟他混在一起會是多大的麻煩。他就像是一把沒有刀柄的刀,鋒利無比,只要上手就能刺傷彼此。




“那我合該聽你的話,早早遠離你,免得你發瘋亂來的時候將我連累……”




他的話還沒說完,容九的眼神變得非常可怕,他的臂膀用力,就將驚蟄從地上拖了起來,用力撞在了懷裡。




“傷口,傷口!”




驚蟄臉色都變了,急聲說道。




他都能夠感覺到那溼|潤的傷口再次裂開,血腥味越發濃郁,讓他有些頭昏。




可男人卻根本不在意那道傷口。




“就算我死,死之前,我一定會帶走你。”容九死死地皺眉,抓著驚蟄的胳膊,幾乎能夠捏碎他的骨頭,“你休想有任何的妄念。”




那驚悚的視線盯著驚蟄……




就像是將要溺水的人抱著浮木,那是一種令人發狂的偏執。




驚蟄氣得重重推了幾下容九的肩膀,恨不得將這混蛋活活給咬死。




“咳咳,咳咳——”




從門口傳來幾聲清脆的咳嗽,似是提醒。




驚蟄猛




地反應過來,就要從容九的懷裡跳下,可這男人一點都不看場合,不管不顧地抱著驚蟄的腰。




“你幹什麼呀!”




驚蟄惱怒地瞪著容九。




太醫都來了,還不趕緊把傷口看一看,真的想流血而死嗎?




容九的臉上絲毫看不出羞恥,蒼白的臉龐上,露出了扭曲的表情,他陰冷地掃向門口,只那一瞬,所有的異動全部消失,而後,他冰涼地低下頭,用一種極其可怕的聲音,溫柔地說道:




“驚蟄,你忘了嗎?該做的事,還沒做完呢。”




驚蟄有那麼一瞬,差點沒反應過來容九這是什麼意思,當他意識到男人在說何意,他眼睛猛地瞪大。




這個人居然還在想著那種事。




在強制抓著他的手把自己捅了個窟窿還不夠,這惡鬼滿心滿眼還是想讓他殺了康滿。




“你不如殺了我。”驚蟄厲聲說道,“你一刀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得了。”




這樣,既不要他來面對容九的發瘋,也不用眼睜睜看著自己手染鮮血。




他氣得嘴唇都在哆嗦,卻拼命地瞪著容九。恨不得給這人,瞪下幾塊肉來。




良久,容九嘆了聲。




“好端端的,哭什麼?”




驚蟄眨了眨眼,兇巴巴地說道:“我沒哭!”




他有著無端的沮喪,為容九今日的瘋狂,更多的,是不肯屈服的執拗。




他要是拗起來,八頭牛也拉不過來。強按著他的脊椎骨,怕只能生生拗斷,也難以讓他點頭。




這具單薄脆弱的身體裡,究竟為何藏著這般執著的骨氣?




容九看著驚蟄溼|漉|漉的眼,連眼睫毛上,都沾著細碎的水珠,這讓他一點都兇不起來,帶著顯而易見的暴躁與委屈。




他的確沒在哭。




那是情緒激動之下,微紅的眼角。




卻仍然帶著溼|潤的潮氣。




越是這般,就越是可憐,越是可愛。




容九低頭舔走那點淚意。




鹹的,也是熱的。




溼|漉|漉,就跟被雨打溼了小狗頭,沮喪又懊氣。




他的手能輕易扭斷任何一個人的骨頭,為何就偏偏摁不下他的腦袋?




是不捨?亦或是清楚,再進一步,他也只能得到破碎的瓷片。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容九又嘆了口氣。




驚蟄氣死了,這人怎麼回事?




自己胡亂發瘋,然後現在又自顧自嘆氣,到底是誰比較生氣?




“莫氣了。”容九緩聲,“不做了。”




男人這話,讓驚蟄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看他。




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情緒究竟是如何從一個極端奔赴另一個極端,一下子又輕巧壓下那血腥的殘酷,變得又平靜從容了起來。




“……騙我?”




“真要騙你,你現在手裡的血,不止這麼多。”容九眉間的皺痕,幾乎能夾死飛




蟲,冰涼的臉龐上透著一股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隱忍剋制,“別說這種可笑的話。”()




他的聲音很冷,說出來的話彷彿是要咬碎誰的骨頭,帶著某種歇斯底里的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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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那說出來的話,違背了他某種黑暗的本能,他非得用盡全力,才能踩碎悖逆的本性。




驚蟄渾身乏力,他很久沒這麼肆意發過脾氣。大驚大怒之下,他有著某種虛脫的疲倦。




他有些沉默地看著容九腰腹上的紅色。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鮮紅會這麼觸目驚心,讓人心口發悶。




“……你的傷,先讓人進來處理。”




剛才驚蟄幾次想起容九的傷口,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容九的節奏帶走,根本沒來得及。直到這個時候終於抓住這個機會,生怕男人在突然情緒暴起。




驚蟄一轉頭,就看到門口杵著兩人。




一個是石黎,另一個提著個醫藥箱,一看就是個大夫。




原本只有石黎,就已經足夠驚蟄無地自容,再加上一個陌生的大夫,那種一種無名的羞恥感爬滿了驚蟄的心,讓他立刻掙扎著,從容九的懷裡跳了下來。




驚蟄連說話都有點結巴:“勞煩這位……太醫,還請……給他看看傷口。”




那低垂著頭的人,立刻就抬起了頭。




他的眼神沒看向容九,卻是牢牢盯著驚蟄不放。那上下打量的模樣,就彷彿他是什麼有趣的東西。




“宗元信,你那對招子不要了?”




容九冷冰冰地說道。




宗元信嘿嘿一笑,提著東西跨進來:“豈敢豈敢,容……大人,我這就來給你治病療傷。”




不知為何,驚蟄總有種他在忍笑的錯覺。




容九的聲音再度響起:“石黎,帶驚蟄去隔壁換衣服,別讓他凍著。”




剛才的那件衣服已經染了血,雖然沒有太多,可仍然溼噠噠的,黏得有點難受。




石黎欠身:“小郎君,還請隨我來。”




驚蟄下意識看向容九,宗元信在他身前忙活著,將男人的身體掩藏了大半,可他看過去時,男人冷淡的眼神也望著他。




“快些去,快些回。”




容九頷首,看起來雲淡風輕,只是眼神洩露了他少許的情緒,以至於那平和的外表如同虛偽的假象,其內裡陰鬱扭曲的怪誕仍然盤踞在那具身軀之下。




他一直在盯著驚蟄。




如同黑暗裡的獵食者,如影隨形,那種可怕的專注,幾乎在燃燒。




驚蟄屏住呼吸,片刻後轉頭,跟著石黎走了。




直到這屋重新寂靜下來,只聽得到宗元信在料理傷口的聲音。




得虧這屋裡燃著炭盆,這才讓宗元信動起手來,更加肆無忌憚。




皇帝身上這傷勢,在他看來,不過是小傷。




看著流血多,可切口整齊,根本連縫起來都不用,清|理完塗上藥,再包紮起來,至於那麼要死要活嗎?




宗元信沒忍住:“




()你這是給人逼到不行,才捅了你一刀?”()




能耐人啊,捅了景元帝一刀,還跟沒事一樣活蹦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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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居然沒擰了他的腦袋。




“要是他捅的,寡人倒要樂壞了。”赫連容的臉龐,有著說不出的陰冷。




在驚蟄離去時,哪怕這屋內燃著炭盆,卻總叫人覺得冷。那種涼颼颼的寒意,讓人不自覺哆嗦了下,宗元信的手指靈巧地打了個結,然後飛快遠離景元帝。




皇帝這會心情可老不好。




宗元信料理完病人,這才有心情看向地上的肉粽。




康滿被捆得太死,不管怎麼掙扎,都沒辦法掙開繩索,就更別說逃跑。




在嘴巴能活動的時候,康滿也曾想過,要不要揭穿景元帝的身份,可一想到陛下的殘忍,康滿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有時候,乾脆利落地死了,反倒是幸福。




活著被折磨,那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只是躺在地上聽著那兩人的對話,康滿卻始終覺得荒謬,總有一種自己說不定還在做夢的虛幻感。這種奇怪的感覺,從今夜開始的時候就一直蔓延到了現在,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有些難以置信。




……景元帝有過這麼情緒外露的時候嗎?




那種壓抑到極致,幾乎瘋狂的語氣,康滿從來都沒有聽過,皇帝陛下發瘋的時候也只會冷冷的發瘋,面無表情地將人一刀一刀宰殺。




什麼時候開始,這冷冰冰的石像,居然也有了鮮活的情緒?




要是讓後宮其他人看到,豈不是得嫉妒到發狂?




後宮裡這麼多女人,這麼多國色天香,全都是為了皇帝陛下而來。可是這位皇帝陛下卻冷情冷性,絲毫沒有欲|望,他看待後宮這些女人,如同在看著死物。




這麼些年後宮之所以還算平靜,那純粹都是因為皇帝從來就沒有感情可言。




景元帝沒有喜歡的東西,因而,也就沒有所謂針對的對象,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一樣被冷落,一樣被撇開,她們在這後宮鬥得死去活來,如同一個無情絞殺的鬥獸場,為的也不過是往上爬的權勢。




得不到皇帝的寵愛,那總得得到權力。




就如同德妃手中握有的權勢,是那麼的叫人眼饞。




可那是她們不想要嗎?




是因為景元帝,根本就沒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