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五十八章





驚蟄離開茶樓時,還能聽到那些個意猶未盡的人在說話。




“我覺得,崔三不能原諒他朋友,就算是有苦衷又怎麼樣,一次背叛,就足夠……”




“可要不是他朋友的‘背叛’,現在崔三可活不下來,他這條命能來尋他朋友報仇,這還虧得是他朋友努力,他怎麼能去殺他呢?”




“背叛就是背叛,哪來那麼多大道理可以說?”




“嘿,你這人說上頭了是吧?是不是想打架?”




嗯,非常激烈。




驚蟄謹慎避開了他們唾沫橫飛,默默回去了。




故事裡的崔三,在劫難關頭遭遇朋友背叛,偷走了寶物,從此性情大變,苦練武藝,就是為了尋他那位劍客朋友報仇。可當他尋到了那位朋友,卻發現從前武藝高強的劍客,已經斷了一臂,如同個老翁生活在林間。




他對崔三的尋仇非常淡然,甚至於,是帶著一種求死的淡定。




臨到頭來,崔三另一個朋友趕了過來,擋下崔三最後一劍,將當初的真相說了出來。




“崔三,當年你身懷寶圖,卻招搖過市,絲毫不知隱藏,若非徐林捨命為你攔下那群暴徒,又自斷一臂為你擔保,從你手中偷走寶圖交給那些人,你以為,你還能活到今日?”




當年的盜圖人,背棄者,卻同樣是救了他性命的人。




故事卡在這裡,讓許多人撓心撓肺,只想知道後續的結局。




驚蟄回到容府,容九已經在家。




看起來,臉色還有點可怕。




……可能是因為他偷溜出去的事。




驚蟄裝作看不到容九的黑臉,去拉他的手。




容九沒躲開。




嘻嘻,驚蟄就知道,就算容九再怎麼生氣,他從來都不會躲開驚蟄的主動接觸。




為了逃避容九的質問,驚蟄非常殷勤地將這個故事,也說給了容九聽。




容九冷淡地說道:“既是背叛,殺了就是,何須多嘴?”




這樣鐵血的回答,的確是他會有的。




驚蟄:“如果不是劍客背叛,崔三早就死了。”




死在那群為了爭奪寶圖的江湖人手裡。




容九揚眉,冰涼的聲音裡浸滿了惡意:“崔三有讓人救嗎?倘若他更甘願,在這場江湖盛事裡就這麼光榮死去,也不要在仇恨裡磨礪武藝,沉浸在復仇裡?”




“死就是死,沒有什麼光榮與不光榮。”驚蟄皺了皺眉,“的確,上戰場而死,與作為一個盜竊賊而死,的確在外人看來截然不同。可歸根究底,都是死。”




對於死者來說,什麼都沒有了,空落落的一切全都沒了個乾淨。那些哀榮,亦或是屈辱,那都是活著




的人要考慮的事。




容九挑眉,看了眼驚蟄:“你討厭讚揚死亡?”




驚蟄飛快的,也看了眼容九:“我只是覺得,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命就只有一條。不論如何歌頌這個人的死,到底帶來了多大的好處,僅僅對於這個人來說,死了,就是什麼都沒有了。”




他迎著容九的目光,重重地落在最後半句話。




兩人沉默對視許久。




而後,還是驚蟄主動提起剛才的話題,“……扯遠了,回到崔三身上。他的朋友背叛了他,這是既定的事實。他的朋友救了他,這也是既定的事實。他朋友的做法有問題,這也沒錯。所以,他自可以殺了朋友,然後用命,再給他償命。”




“你很講究所謂的公平。”容九薄涼地說道,“只是這世界上,沒有這麼多公平可言。”




驚蟄:“那是當然。可這是故事,故事裡都不能公平快意,難道要等生活來沉痛打擊嗎?”




他眉頭飛揚,笑呵呵地看著容九。




“至少,就如這故事一般,藉由第二個朋友,給劍客一個解釋的機會。”




至於解釋後,要不要接受,那就是崔三自己的選擇。可最起碼,他不再是無知無覺地活在痛苦裡。




驚蟄知道,容九認為解釋是辯解,他那樣的人,總是隻看結果,不看過程。




只是有些時候,解釋本身,就只是解釋。




儘管這個解釋,或許不能夠讓人接受,可或許這就是現實。




滴答——




清脆的水聲,從瓦罐滴下來,濺落在泥坑裡。這一聲,好似也把寧宏儒驚醒。




他嚥了咽喉嚨,只覺得乾燥無比。




景元帝從來都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




以他當初的環境,若是景元帝心軟,死的人,就會是他。




每時每刻,需要擔心吃食,擔心用具,甚至出門時,都可能有東西從天而降,將他摔傷。




有那麼一段時間,九皇子必須無時無刻都在警惕,如同生活在可怕叢林裡的幼獸,唯有如此,才能掙扎著生存下來。




沒有任何人能幫他,就連當時跟在他身邊的寧宏儒與石麗君,都不能。




他們不過是區區宮人,如何能夠與貴主相抗?




但凡少年多給旁人一次機會,涼了的屍體,就會是他。




這是根深蒂固的本性,是叫景元帝活到現在的根本。




可他剛剛聽到了什麼?




寧宏儒的嘴巴張了張,話沒說出來,卻是先哽住。




親孃咧,這是老天開了眼嗎?




景元帝冰冷的聲音響起:“髒死了。”




寧宏儒飛快用袖子擦了擦眼,“陛下,奴婢這是高興!”




景元帝面無表情,很好。




他看到寧宏儒的眼淚沒有任何的心軟,相反只想砍了他。




看來,看到眼淚會心口痛的毛病,根源還是在驚蟄身上。




驚蟄才是這病因。









悄無聲息的(),寧宏儒又回來了。




這位大總管也不知從前是犯了什麼錯◇()_[((),回來後,人看著乾瘦了幾分。




乾明宮裡,不知幾人歡喜幾人愁。




不過大多數人,應當還是高興的。寧宏儒不在這段時間裡,也不知這乾明宮到底沒了多少個人。




直到幾天前,這才消停。




景元帝心情不好,這手底下的人,做事自然也是不順。而今皇帝高興,寧總管也回來了,乾明宮總算過了幾天安生日子。




這對整個後宮,也是如此。




除了直殿司。




就在驚蟄剛回來的第五日,這就是今天,慎刑司,登了門。




慎刑司來的,是兩位面善的太監,說起話來,溫溫柔柔,不帶有一點火氣。




他們要帶走驚蟄。




姜金明當時,手裡的茶盞正端起來,聽著這話,卻是有點喝不下去。




驚蟄……哈,又是驚蟄。




姜金明頭疼地揉了揉額角,放下茶盞看著這兩人,“慎刑司上門拿人,總得有些證據。驚蟄犯了什麼錯,需要被叫去問話?”




其中一人說道:“有人舉報驚蟄與人私相授受,行盜竊之舉,又多次賄賂上官,如此種種,皆是大過。”




身為驚蟄的上官,姜金明挑了挑眉。他怎麼不知道自己收了驚蟄這小子的賄賂?




別說是幾兩銀,可是連一文錢都沒有。




那小子可不像做這樣事的人。




姜金明:“不知這舉報的人究竟是誰,怎會說出這麼毫無緣由的話?”




慎刑司來人笑了笑:“是與不是,請驚蟄走一趟就知道。還請姜掌司,不要攔著。”他並沒有將那個人告訴姜金明的打算。




姜金明搖頭,屈指敲了敲桌面。




“正是不巧,驚蟄眼下,不在直殿司。”




那兩人微眯著眼,一起看向姜金明。




“哦?姜掌司,這是打定主意,要包庇這名太監了?”




慎刑司的人做事,從來都叫人膽顫心驚,何來被人回絕的道理?




就算是姜金明,不可能,也不該有這樣的底氣。




姜金明將茶盞重新端起來,吃了口,這才道:“兩位這話,卻是說錯了。驚蟄此刻,的確不在直殿司。”




他笑了笑,朝著兩人開口。




“他有事,去了侍衛處。兩位若是要抓拿他,還請直接去侍衛處罷。”









“哈湫——”




驚蟄尷尬得想要捂住臉,坐在對面的宗元信卻是不肯,示意他張開嘴巴。




“讓我看看裡頭。”




驚蟄捏了捏鼻子,希望它給力些,不要再打噴嚏,這才小心翼翼張開嘴。




宗元信看了一會,而後低頭開藥方。




“藥記得按時喝。”




驚蟄嘀嘀咕咕:“誰敢倒掉?”




容九每次回來,就跟在屋裡按了眼睛一樣,他喝沒喝




()都清楚得很。




在容府那幾天,驚蟄就已經開始吃藥,回到宮裡,那藥包也跟著出現,驚蟄不得已,又吃了幾天,總算全都吃完。




只是吃完了藥,不意味著這事就完了。




容九囑咐過,等吃完了藥,就必須去侍衛處走一趟,讓宗元信繼續給他診脈。




驚蟄不知道宗元信是哪種大夫,但最起碼是太醫……總不可能是御醫吧?容九使喚得動太醫,可御醫……那應當是只給宮妃診斷的。




不管如何,宗元信總被容九使喚來跑腿,這叫驚蟄有些不好意思。




宗元信一眼就看出來驚蟄在想什麼,笑著搖了搖頭:“你這想法卻是錯了。能給你看病,我求之不得。”




驚蟄微訝:“為何?”




宗元信捋著鬍子,志得意滿地說道:“我可得將你的身體調整好了,到時候,那容大人捨不得我這醫術,就只能讓我給他看病。”




驚蟄失笑,沒想到宗元信的癖好,會是如此的……與眾不同。




宗元信斜睨了眼驚蟄:“你也不要以為自己的病,是隨隨便便,都能看得了的。如果不是遇到我,你少說折壽三十年,頂多活到四五十。”




換了尋常的大夫,也不是那麼容易救回來的。




驚蟄平靜地笑了笑:“這世上能活六七十的人,已經是少有,能活到四五十,已經是許多人都羨慕不了的。”




宗元信咋舌,怨不得景元帝和他能湊作對,這是怎樣一種讓醫者憤怒的心態啊!




好氣。




宗元信正在開藥方,原本僻靜安逸的屋舍外,卻是有些吵鬧。




驚蟄隱約聽到些許動靜,宗元信停筆,叫了一聲,“石黎。”就見那原本守在門外的侍衛大步進來,朝著屋內兩人欠身。




宗元信:“外頭出了什麼事,怎這麼熱鬧?”




石黎:“慎刑司來人,和外頭起了衝突。”




宗元信匪夷所思:“慎刑司,來侍衛處拿人?誰給孫少濤的膽子?”




這孫少濤,怕就是慎刑司的掌司太監。




石黎:“他們要拿的人,是小郎君。”




原本還在聽八卦的驚蟄茫然抬頭,一雙清亮的眼裡滿是困惑,嗯?




這也能和他有關?




宗元信臉色古怪地掃向驚蟄,忽而嘿嘿一笑:“驚蟄,可要出去看戲?”




有趣有趣,慎刑司拿人,居然拿到了景元帝的心尖尖上。前幾日剛看過一出大戲,宗元信這心正是活絡的時候,怎可能按捺得住?




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講究,可這與宗元信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樂得看戲。




驚蟄安靜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朝著宗元信弱弱一笑,“那您請自便,我就不出去了。”




宗元信揚眉:“他們找的人,可是你。”




驚蟄:“他們敢擅闖侍衛處嗎?”




石黎:“那不能。”




淡然的話裡,帶著冰涼的殺意。









蟄頷首:“那我就不出去了。”




宗元信奇怪地看著驚蟄(),這不應該呀⒒(),依著驚蟄的性格,出了這麼大的事,他不可能不出面,待在屋裡做個縮頭烏龜,什麼都不做。




雖然他只見過驚蟄這一二面,卻也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




正如宗元信所言,驚蟄如坐針氈。




卻也只能這麼坐著。




慎刑司那地方,他進去估計得扒一層皮,這要是給容九知道,他不管不顧進了那地方,豈不是又要發瘋?




驚蟄別的倒是不怕,就怕出來後,身邊人全給容九嘎了腦袋。




……可怕,驚蟄哆嗦了下身體。




比起慎刑司,反倒是這,這才最令人毛骨悚然。









乾明宮,一隻漂亮乾淨的手,把玩著一個嶄新的香囊。




香囊裡,散發著淡淡的蘭香。




那針腳不夠縝密,有些粗糙,並不多麼精細,只是這手卻是喜歡,最終捏緊在手心。




景元帝手邊,正擺著一碗已經被喝乾了的藥。




嘴裡,含著的,是必須吃下的藥渣。




“倒是長了記性。”




一聲古怪的輕嘆,帶著點饜足。




還以為驚蟄那清澈的小腦瓜,真得多殺幾個,才能叫他長長記性。




知道什麼是趨利避害,莫要再哪裡危險往哪裡鑽。




嘎吱,嘎吱——




景元帝咬碎了嘴裡的藥渣。




也不知那藥渣到底是怎麼做的,竟是帶著幾分堅硬,生生髮出怪異的崩裂聲,如同森白的牙齒,正在碾壓著誰人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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