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九十一章
驚蟄挑眉,剛想問這禮物是什麼,就發現馬車微微一動,馬伕低聲說道:“主子,到了。”
驚蟄微頓,失去了說話的興趣。
外頭還在下著雨,赫連容和驚蟄出來的時候,早有人撐傘在外頭等著。馬伕早已經麻溜將腳凳送來,供他們下來的時候踩踏。
自從驚蟄對踩著人背流露出某種不太接受的神情後,就再沒有人會這麼做。
兩人下了馬車,撐著傘走近。
岑玄因下葬的地方,是有著官府負責的墓園,就在京郊外,來往的人不算多,很是僻靜。
平日裡,也有官方的人維護修繕,一般能葬在這裡的,多是和案件有關,也要麼是無親無故的人。
畢竟要是有親人在世,多是會把屍骨遷回故土。
驚蟄卻不想這麼做。
他們在襄樊的確是有點家產,不過十來年沒回去,已經不知道變作什麼情況。
父母自從襄樊離開後,除了父親幾年會回去一趟後,柳氏根本從不回頭,大概是曾經和老家的人鬧得很不愉快。
相比較襄樊,他們在京城住的這麼多年,更像是第二個家。
驚蟄不覺得一定要將他們遷回去,更何況……
他
()的腳步停下,怔怔地看著那塊牌位。
……孃親和良兒L的屍首,可一直都沒見下落。
赫連容無聲無息地將手裡提著的東西,遞給了驚蟄。
驚蟄勉強笑了笑:“這雨這麼大,看來,今天這紙錢,是捎不過去了。()”莫說是紙錢,就連香燭也都無法點燃。
在來之前,驚蟄就或多或少知道這點,可他還是想過來。
哪怕只是看看。
驚蟄單獨打了把傘,深一腳淺一腳踩過去,蹲在那一排墓碑前,不知在說什麼。
赫連容沒跟過去。
他再是不在意世俗,也是知道這個時候,驚蟄想要的是和父親單獨說話。
死去的人不會再回,這種祭拜,不過是為了寬慰在世人的心。
儘管沒有用,卻是一種發洩。
赫連容每年在慈聖太后的忌日,也會如此。
他會非常愉悅地,為慈聖太后的牌位送去禮物?()_[(()”,年年如此。倘若真的有所謂在天之靈,怕不是能把慈聖太后氣得再活過來。
在他們合棺前,赫連容親手挖出了他倆的心。
兩顆心燒在一起,混做一撮灰。
每年呢,上香用的香爐裡,就埋著這搓灰。
想必母后,也會非常喜歡。畢竟在他們死後,皇帝終於一心一意,只能和她在一起了。
只不過,與他而言是可以這樣,對驚蟄來說,父母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啪嗒,啪嗒的雨聲裡——
赫連容踩著水,走了過去。
如果讓驚蟄知道,他的家人,或許還在……
“……爹,娘,良兒L,我有了喜歡的人……”
驚蟄的聲音低低的,就像是在與家人說著什麼秘密。
“他人……是有點……不過,還是挺好……”斷斷續續的,幾乎難以聽清楚的碎語,“希望你們,也會喜歡他……”
赫連容駐足,冰冷的視線落在墓碑上,而後,又慢慢看向其他兩座墳。沒有柳氏和岑良的屍體,所以,這也只是衣冠冢。
驚蟄沒有從前那麼痛苦,哪怕他在說話時,帶著一點哽咽,卻也比從前高興多了。
大仇得報,本該如此。
“……爹呀,你的眼光,有時候也挺差的,”驚蟄喃喃說道,“這朋友,也不全是好的……”
錢永清。
驚蟄閉了閉眼,這個人,他是認得的。
年幼時,會來他家裡的,也不過那麼些人。
他怎麼會不記得呢?
那個鬍子拉碴,看起來總是有點內斂的叔叔,卻是非常喜歡小孩,每次來他們家,都會給驚蟄與岑良帶奇奇怪怪的小東西。
……他記得,孃親說過,錢叔叔很喜歡小孩,可他家沒有孩子,所以,每次在外面看到別人家的小孩,總是會想要抱一抱。
“錢永清欠了賭債。”
赫連容淡淡說道,“很多錢,就算把所有朋友都借了
()個遍(),都沒辦法償還的錢。
驚蟄:你是昨夜⒁()⒁[(),才知道的嗎?”
男人走到驚蟄的身邊蹲下來。
“他與茅子世在追查的另一條線有關,不過,也是到昨日跳出來的時候,順手殺的。”
驚蟄想笑,卻沒笑出來。
有多順手?
再順,能順到一個皇帝嗎?
赫連容分明是特意去殺了他。
……這也好。
驚蟄不想知道他們到底有什麼苦衷,也不想知道赫連容是如何折磨他們,他只要知道,他們已經死了就好。
這樣,會痛快些。
驚蟄喃喃:“你幫了我許多,而我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能幫上你。”
赫連容越過去,親了親驚蟄的臉。
驚蟄的反應很大,差點就要跌坐下來。勉強穩定住自己的身體後,驚蟄看著墓碑結結巴巴,“你在我爹的墓碑前……做什麼呢……”
驚蟄已經慢慢習慣和赫連容的親暱,可這要是在他爹的墳墓前,那就另當別論。
他沒有赫連容那麼淡定。
赫連容平靜地說道:“活著。”
驚蟄停下動作,緩緩看向他。
赫連容正也專注地看著驚蟄,有些時候這隻驚蟄總會過於自謙,以至於看不清楚自己的重要。
他總覺得自己做的許多事情,並沒有那麼重要。
“你活著,就很好。”
有些人光是呼吸,就能帶給人某種難以形容的力量。
驚蟄並不覺得,可他的確是。
…
驚蟄在容府住了幾天,就回到了皇庭。倒不是他不喜歡在外面閒散的日子,然而赫連容執意要陪著他,每天幾乎都要來往兩地,甚是危險。
驚蟄起初還沒想到那麼多,後來一天,赫連容回來的身上帶著血氣。
極其偶爾外,赫連容其實每次來見驚蟄,都會消除身上的血氣,然這一回,剛好撞到驚蟄在庭院裡,看得那叫一個清楚。
“你遇襲了?”
驚蟄皺眉,急急走了過去。
小狗跟在後面叫了兩聲,夾著尾巴垂頭喪氣,似乎總是不理解為什麼驚蟄總是要狗入虎口。
赫連容:“遇到幾個沒長眼的。”
驚蟄微頓,低聲道:“身為皇帝,你原本就不該經常出宮。”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皇帝常年待在宮裡,是有原因的。
赫連容:“不必在意。”
他略帶冰涼的聲音裡,透著幾分安撫。
“並非衝著我來。”
偶遇宵小,也是常有的事。
京城的治安再好,這樣的事也難避免。只不過那幾個流|氓地痞沒長眼,攔到不該攔著的人。
赫連容心情還算不錯,只要了他們一人一隻右手。
這連打打牙祭都算不上。
不過驚蟄卻不這麼看,左不過他在哪裡都行,
()雖然喜歡待在容府(),不過他還得讀書⒔[((),呆在宮裡更合適。
畢竟張聞六也需上朝,每次下了朝會,來乾明宮教導他也方便。
出於某種驚蟄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心理,他並不是那麼想讓外人踏足容府。
那更像是一個封閉的小天地。
是驚蟄偶爾想縮回去時,異常安全的烏龜殼。
回到乾明宮後,日子照舊,驚蟄每隔兩三天就會去讀書,張聞六佈置的作業也越來越多,已經到了驚蟄需要挑燈夜讀的時候。
偶爾赫連容回來,驚蟄還撲在書堆裡不動彈。
最後被男人拎著衣領拖走了。
驚蟄精疲力盡地趴在桌上,懨懨地,連飯都不想吃。
畢竟這些天,赫連容還給驚蟄找了武師傅。再加上張聞六佈置的功課,他根本沒有空餘的時間,原本還想著回宮後要去看明雨他們,結果到今日都沒抽|出時間。
這一晃而過,都是二月了!
驚蟄嗚嗚了聲,額頭在冰涼的桌面上滾來滾去,“容九九九九九九——”他軟綿綿拖長著聲音。
大手拍了拍小狗頭。
“坐起來吃飯。”
驚蟄懨懨坐直,捏著筷子扒拉了兩口,忽而想起什麼,咬著筷子轉頭看著赫連容:“快到三月,太醫院那邊怎麼說?”
“過兩日。”赫連容輕描淡寫地說道,“喝湯。”
驚蟄下意識看了眼手邊的湯碗,而後猛地看向赫連容。
“過兩日?!”
他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宗元信不是說,這次一定要人協助,為什麼都沒聽到……”驚蟄吃驚地說道,“莫不是,他又想出什麼奇怪的餿主意?”
赫連容:“明日就知道了。”
驚蟄微眯起眼,狐疑地看著赫連容:“你莫不是瞞著我什麼?”
赫連容揚眉:“至少在這件事上,沒有。”
最近宗元信和俞靜妙兩人神神秘秘,已經連著大半個月都在太醫院足不出戶,誰都不清楚他倆在搗鼓什麼。
就連這時間,也是今日送來的。
這件事?
也就是,還有其他事?
……這人,可真叫人牙癢癢。
要說沒改進,這都學會開口了,可要說改正了,這還不如別說。
驚蟄嘆了口氣:“反正別是那種瞞著把誰給殺了就行。”
誰沒有秘密?
驚蟄要的並非是事事袒露,只是起碼,赫連容莫要在要緊事上騙他。
惦記著赫連容身上的毒,驚蟄一宿都睡不安穩,第二日早早就起來,比赫連容還要上心。
宗元信進殿門的時候,都還沒想過會有這麼熱情的招待。直到坐下來,他都有點猶疑,低聲和俞靜妙說話。
“小郎君看起來怎麼奇奇怪怪的?”
俞靜妙面不改色:“陛下在看著你。”
宗元信立刻坐直了身,面帶微笑地看
()著景元帝。他這人可不是記吃不記打,這胳膊才好全乎,可不要再斷了。
驚蟄:“宗大人,你說這兩日就能解毒,是真是假?”
宗元信:“俞靜妙加入後,正是事半功倍,所以比預估的時間,要快了不少。”
原本他是計劃在三四月。
驚蟄:“那要怎麼做?”
宗元信護著自己的胳膊,有些警惕地說道:“縱是辦法千奇百怪,陛下可再不許斷我的胳膊。”
就算他自認為醫術高超,但一個地方多斷幾次,那還是難以好全的。
景元帝冷冷說道:“寡人何嘗為這種事動過手?”
宗元信一想也是。
景元帝之前都那麼任由他折騰,根本就沒在意過他的藥方。只要他不是下毒,都由著他。
在這點上,景元帝是個不錯的病人。
好歹不會和醫生爭執這些沒所謂的東西。
驚蟄幽幽地說道:“宗大人,他不會,但我,不一定。”
要還是開膛破肚,那驚蟄就要咬人了。
宗元信嬉皮笑臉,樂呵呵說道:“那要是小郎君動手,我絕無二話。”
旋即,他咳嗽了聲,將他和俞靜妙兩人商量出來的辦法,一一說給兩位聽。
話到最後,俞靜妙補充。
“聽起來是有點血腥,不過,還是很有可能成功。”
宗元信點點頭:“不錯,這開刀的事,我也熟。要是一切順利,只要給足誘餌,總能將蠱蟲引誘出來。”
驚蟄:“……那要是誘不出來呢?”
宗元信看向俞靜妙,“這就是為何要她在場,以她體內的本命蠱,也是個不錯的誘餌。”
驚蟄皺了皺眉,輕聲道:“我原以為,你們當初說的是……我要在場?”
宗元信挑眉,這位一旦袒露,就連裝也不裝了嗎?
“原本是這樣計劃,若是由小郎君來,自然是比俞靜妙要更好些,但是,我等商議後,還是覺得……”
他的話還沒說完,景元帝就冷冷打斷了。
“那就都由驚蟄來。”
宗元信以為自己聽錯了,都?
“陛下,您說的,是俞靜妙的部分?”
“不,包括你的部分。”
宗元信吃驚,他霍然起身,“陛下,這可並非兒L戲,小郎君不是醫者,更不清楚如何做,切不可如此。”
驚蟄:“你想讓我,代替宗大人?”他的聲音雖沒有宗元信那麼激動,卻也並不贊成,“你知道我……從來沒有。”
別說割開誰的肚子,他這輩子真正捅開過的,也就赫連容……哦,還得再加上北房那個倒黴蟲。
每次給驚蟄的感覺都非常差勁。
景元帝平靜地說道:“寡人要驚蟄來。”
這不是請求,這是告知。
驚蟄:“你這是在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剛才聽完宗元信的辦法,雖沒
有開膛破肚那麼糟糕,可也的確是要在腰腹處開個口。
不管是宗元信,亦或者是動慣刀子的暗衛,都是非常合適的人選,可唯獨不可能是驚蟄。
他對自己的能耐清楚得很。
景元帝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那神情瞧來,甚至還有幾分愉悅:“驚蟄,那非常容易。”
只要舉起刀,捅進去。
非常輕巧的一個動作。
…
夜深人靜時,乾明宮還燈火通明。
景元帝在正殿,既不是處理政務,也不是想殺人,他只是坐在靠椅上,有些沉默,有些疑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