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寄北





“然後她就同意了?”陳寄北聲音有些輕。




老太太點頭,又嘆氣,“不同意咋辦?她在這吃,在這住,出去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那個混亂的世道,別說出去有沒有認識人,剛走出村子估計就被鬍子搶了。




紀月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這人生地不熟,除了依附陳家,還能有什麼選擇?




“那你嫂子給她哥寫信了嗎?”夏芍問老太太。




“我嫂子哪知道她哥在哪。”老太太搖頭,“不過就是騙她嫁給福安,她那時候還小,每天問,每天等著回信。後來給我嫂子問不耐煩了,我嫂子才說了實話。”




那也難怪她對陳家人這麼反感,這麼冷漠了。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連自己的終身都賠了進去,最後卻只是騙她的,她該有多絕望?




大概也覺得自己嫂子做事不地道,老太太又嘆了口氣,“從那起她就不愛說話了,後來孩子沒了,更不愛說話,每天坐在窗邊,不是看書就是盯著北邊發呆,我出嫁的時候都沒來送我。後來我才聽說她又有了一個,只是沒幾年就解放了,她哥也沒回來。”




“她就是那時候生的病?”夏芍覺得自己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




老太太點頭,“病得厲害,飯都吃不下去,解放沒兩年人就沒了。”




夏芍可以理解。




家散了,人被騙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大概只有哥哥了。可全國都解放了,哥哥還沒回來,估計這輩子都回不來了,撐著她的那口氣一散,人也就油盡燈枯了。




紀家把紀月然交給陳寄北爺爺,看好的是老爺子的老實忠厚,卻沒想到他那麼快就沒了。




他一沒,從天堂跌到地上的紀月然才真正跌進了泥裡。




夏芍忍不住握住了陳寄北的手,卻聽老太太“啊呀”一聲,“對了,月然還有個箱子在我這。”




“在哪?”陳寄北的語氣透出些急切。




結果老太太一愣,也被問住了,“對啊,箱子呢?讓我放哪了?我記得是她走之前交給我的,讓我等慶年大點了再給慶年,結果那孩子不爭氣,一點也不正幹,還到處惹禍……”




老太太趿了鞋下地,翻箱倒櫃,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還是她兒媳婦聽到動靜,進來問了問,從倉房翻出來個一尺長的小木箱,“是不是這個?”




“對,就是這個。”老太太拿抹布擦了又擦,擦乾淨上面的灰,遞給陳寄北,“你走得急,姑奶也沒來得及給你。你媽就這點東西,你拿回去收著,別禍害了。”




從小姑奶家出來,夫妻倆都有些沉默。




但比起從陳家出來,這次的沉默卻有些不同,至少沒了那種壓抑的沉寂。




陳寄北看了看天色,“去縣裡吧,找個招待所,先休息。”




夏芍沒有意見。




風塵僕僕趕回來,他們一直到處奔波,沒有好好休息,,他也需要個地方看看那個箱子。




兩人誰都沒提回陳家,去縣裡找了個招待所入住,又吃了飯。飯後陳寄北才打開箱子,裡面其實沒什麼財物,估計有財物也留不下,只有幾本書和一封信。




信封已經泛黃了,書頁也被翻得捲了邊,但箱子是樟木的,好歹沒被蟲蛀。




夏芍看了眼,“這就是咱媽經常看那幾本書?”




“嗯。”陳寄北神色有些恍惚,盯著看了良久,才伸手把東西拿出來。




男人的動作很慢,一頁頁翻開那些書,偶爾碰到粘頁的,便小心翼翼跳過去。書全拿了出來,才露出箱子最下面,一個用線釘的粗紙本,上面歪歪扭扭,是兒童稚嫩的筆跡。




夏芍有些意外,“這是……你小時候寫的?”




陳寄北沒有做聲,這回僵坐了更久,才把那個本子拿出來。




只是紙質太差,紙張又薄,只翻了兩頁,他就翻不下去了。




所有東西都看過,又收進了箱子,最後陳寄北才打開那封信。




信是紀月然寫給哥哥的,大概寫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被騙了,後來才留在了手裡。信上問哥哥安否,又說自己已經嫁人了,他就要做舅舅了,讓哥哥不必為自己擔心。




“如果是個女兒,小名就叫思私,兒子就叫寄北。寄望於北,盼兄早歸……”




陳寄北呢喃著這句話:“寄望於北,盼兄早歸。”




所以他的寄北,從來都不是《夜雨寄北》的寄北,他母親也從沒有什麼心上人。母親甚至連孩子的小名都起好了,還特地寫信告訴舅舅,更不可能是故意把孩子弄掉。




她只是病了,在越來越無望的生活裡病了……




旅途勞頓,又奔波了大半天,夏芍實在熬不住,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再醒來已是半夜,身邊空空蕩蕩,她披了衣服,才在走廊盡頭發現男人的身影。




夜色中一點紅光明滅不定,已經戒菸十幾年的陳寄北,身邊大大小小全是菸蒂。她被嗆得忍不住咳了聲,男人立馬掐了煙,回頭看她,“你醒了?”聲音異常沙啞。




夏芍什麼都沒說,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了男人。




熟悉的懷抱還帶著被子裡的溫熱,陳寄北覆上她的手,頓了頓,又轉過身,將頭埋進她頸間,一如當年第一次跟她提起母親。不同的是,這一次夏芍感覺到了頸間的溼熱。




他大概也是自責過的吧,自責沒能更早去找大夫,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過世。




可一個沒了求生意志的人,靈丹妙藥也救不了她的命。




夏芍抬起手,輕輕摸了摸男人的頭,就像當初,他只有二十一歲,而她也才二十二。




好半晌頸間的溼熱才停了,她也才聽到男人微暗的聲音,“咱們把媽接走吧,接到江城。”




陳家人雖然庇護了她,卻也騙了她,害了她,讓她二十幾歲便香消玉殞。如果有選擇,她應該也不想葬在陳家祖墳,跟陳寄北奶奶、渣爹和那個老綠茶終日相對。




夏芍毫不猶豫,“好。”




第二天,兩人去扯了六尺紅布,趕在正午時分準備遷墳。




剛要動土,汪貴芝帶著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