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人物理解

商葉初一怔,盛文芝這個說法倒也不算錯。

“算是吧?”商葉初猶疑道,“我設計了許多動作,但還沒來得及做出來,就已經被她拉入戲裡了。然後就會發現,我設計的那些細節,與她的表演很不相稱——不合時宜。”盛文芝露出思忖的表情,過了一會兒,道:“寫小說的時候,我有時也會遇見同樣的困境……你還記得你把我從湖裡救出來的那一次嗎?”商葉初點點頭:“當然記得。”說起來,商葉初一直沒問盛文芝當時為什麼要跳湖。因為對方看起來就像很沒有生存慾望的那一類人,想死似乎不足為奇。盛文芝主動解答了這個疑惑:“其實我當時並沒有想著自殺,而是陷入了和你一樣的困境。“我當時正在創作一篇長篇小說,裡面講到了一個生無可戀的人選擇去死。我花了十天去刻畫他死前的心情,越寫越多,越寫越贅餘。可自已怎麼看也不滿意。“心煩之下,我乾脆把我寫的那堆東西全刪了。”商葉初若有所覺:“然後你就想去湖裡,親自體驗一下‘死’?”盛文芝沒有否認:“其實那段時間,我的人生也陷入了一段匱乏期,覺得世上的所有東西都太無聊了。寫作寫到盡頭會留下什麼呢?一堆三五年後就無人問津的垃圾?這樣活著,長命百歲與明天就死又有什麼區別呢——這樣的想法,時不時就會從我腦子裡冒出來。“走進那片湖裡的時候,我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就像人在無聊的時候刷手機,無意識地划著屏幕,但其實屏幕上的內容並沒有進入你的腦子裡一樣。”商葉初頓了頓:“死是什麼樣的?”盛文芝看了一眼商葉初,遲疑了一下。“葉子,你知道的。我在這世上最愧對的人就是你。”這句話讓商葉初頗感意外:“你突然說這個幹什麼,這與我們的談話沒關係吧?”盛文芝搖了搖頭:“不,關係很大。有一種說法是,人在臨死前,腦海中會出現走馬燈,走馬燈裡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你知道我那一刻的走馬燈是什麼嗎?”商葉初沒吭聲,用眼神示意盛文芝繼續說下去。“我的走馬燈裡既沒有你,也沒有我死去的父母,亦或是其他什麼人。只有我未完成的那本小說。”盛文芝自嘲一笑,“我在想:‘啊,如果能活下去,臨死前的獨白我一定可以寫得很精彩’。”“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賴以生存的東西就是我的筆。其餘的一切,不過是這支筆的旁白。”盛文芝的話越來越多了,商葉初沒有打斷,想聽聽她還想說什麼。盛文芝注視著商葉初,打量著商葉初為了拍戲而穿的土氣衣裳,手裡捧著的油膩盒飯,輕輕一嘆。“葉子,我知道你不會介意這個,因此才會說這些。——“每個人都必然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他一切的行為準則,都繞不開這樣東西。譬如我,我最重要的東西是寫作。跳湖,是為了寫出死的感受;幫你,是為了彌補當年的荒唐事,求得一點心安,以後可以更好的寫作……”“停停停,”商葉初被盛文芝繞得雲山霧罩,“你到底想說什麼?”盛文芝的文青毛病又犯了,說話從來不會直來直去,七拐八繞的,配合著商葉初腦海中的烏鴉叫,聽得人頭疼。盛文芝深深地看了一眼商葉初,只得把話說得再明白些:“就是說。我對你好,並不是因為你對我如何重要,而是因為你是障礙,是‘心魔’——只有對你好一些,我才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才不會干擾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對你好,並不是因為你對我如何重要,而是因為……只有對你好一些,才不會干擾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仿若一道白亮的閃電驟然劈過漆黑的夜空,商葉初手一鬆,吧嗒一聲,手中的盒飯掉落在地,全部扣到了盛文芝的鞋子上!有潔癖的盛文芝幾乎是立刻跳了起來,皺著眉頭看向自已的腳,臉色難看:“葉——算了,這兒有衛生間嗎?”商葉初振奮地一拍盛文芝的肩:“謝謝!我明白了!——這兒沒有衛生間只有旱廁,你自已去處理一下。我還有事,我先走了。”說著,商葉初也顧不上去看盛文芝的臉色,急匆匆地離開了。 商葉初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將風沙、劇組與盛文芝都丟在了腦後。很快的,商葉初跑回了自已借住的平房裡,一把抓起自已的包,扯開拉鍊,急不可耐地將包倒立一控!嘩啦嘩啦,零零碎碎的東西掉了一地。商葉初氣兒都沒喘勻,蹲下身,在一堆雜碎中翻撿出自已的筆記本,提筆哆哆嗦嗦地寫下一行字:“小越的人物情感核心:難以割捨的愛與放任自流的恨。”這行字寫得太快,活像鬼畫符,除了商葉初自已沒人能看懂。商葉初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唰唰寫了起來。“小越的人物動機核心:”商葉初下意識咬了咬筆桿,皺著眉寫下這樣幾個字:“逃離生長的地方。”確立了核心之後,餘下的部分就像大樹的枝葉一樣自然而然生長出來了。與前幾天筆底思維凝滯、寸步難行的狀況不同,商葉初這一次文思泉湧,人物小傳如同流水一般潺潺而瀉……“從

啞婆的人生際遇與小越父母的生活環境來看,小越生活在一個相對淳樸而難脫矇昧的世界……

“小越是一個——”商葉初猶豫幾番,想了想盛文芝的樣子,寫道:“以自我為中心的小知識分子形象。”商葉初用筆搔了搔下巴,這個詞是胡奶奶唸叨過的,商葉初不知怎麼就記下了。放在這裡還挺合適。“獨生子的寵愛以及全家以小越為先、舉家之力供養小越的氛圍,養成了小越習慣成自然的自我、自私性格。城市生活與家庭的落差,則造就了其心底的不滿……“這樣的人,絕不會想改變環境,而是會選擇堅決地逃離。越有知識和見識,逃離的念頭就會越堅定。“啞婆不適宜城市的居住環境,而永富和蘋花在劇本中,也未曾有過拋棄啞婆的打算。除此之外,蘋花身體不好,啞婆有精神疾病。因此,永富、蘋花、啞婆三人,對於小越而言,既是親人,也是拖累。”寫下這段冷酷的文字後,商葉初再次停下了。商葉初手忙腳亂地翻出劇本,翻到某幾頁看了幾眼,繼續寫道:“小越的姑姑永娟,正是小越的影子……家庭給了小越無窮無盡的愛,愛是一種挽留,與小越逃離的初衷背道而馳。因此,她將有意放縱自已的恨意,將三分的恨意擴大成十分,以此抗衡對家庭的留戀。“難以割捨的愛與蓄意放縱的恨,是小越的情感核心。”商葉初咬了咬筆帽,繼續寫道:“小越的一切行為都基於‘逃離成長之地’這個目標。不會為任何事耽擱。因此……小越對啞婆(甚至父母)好,並不是因為啞婆對其如何重要,而是因為……“只有對啞婆和父母好一些,父母和村民才會真正相信小越的孝順,相信小越成長之後會對父母和村民投桃報李,為此,加倍的、毫無保留的在小越身上投資。”寫到這裡,商葉初停下筆,皺了皺眉頭。是不是太過冷酷了?猶豫片刻,商葉初又補充道:“因此,在父母與啞婆去世的時候,小越才會表現出最真摯的傷心——因為利益關係和累贅已經隨著生命的消逝徹底消失,強撐的恨隨之消弭,只剩下了——”遲疑幾番,商葉初落筆。“愛與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