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室廢人 作品

五代十國(6)

  李彬看了他一眼:“節度判官署那個告示我看過了,駭人聽聞啊……此文一出,侍中勢將成為千夫所指,不止是朝廷那邊說不過去,只怕延州九縣之內,率先便要起反。再說節度判官管的是府事不是地方民政,他並不是刺史,設署理事本來便已經越權,發這樣的告示更是胡鬧,子堅抗命是依制而為。在延州,只要不是侍中的節度文告,子堅一律可以置之不理……”  說到此處,他又抬頭打量了高紹基一番:“……他們胡鬧,你不要跟著一起胡鬧……替侍中帶好兵,管住軍隊,別再鬧亂子,這才是正經,雖說是亂世,可是這些軍隊兵變鬧得也忒頻繁了吧?”  高紹基連連點頭:“世叔教訓的是,小侄此刻也覺得今日來得孟浪了,這便向子堅兄賠罪了,他日在府中置酒,再為子堅收驚……”  正說話間,卻不防一個軍官冒冒失失衣衫不整地闖了進來,一面連滾帶爬跪倒在高紹基面前一面連聲驚叫:“衙內……衙內不好……那……那姓李的……反了……”  一陣惡臭自他身上散發了出來,眾人的目光都不禁集中到他的下襟,高紹基當即掩著鼻子斥罵道:“你這殺才,什麼不好了,又有誰反了?”  來者正是被李*要挾著釋放了所有流民的陳燁隊正。  陳燁怔了一下,這才發現連李彬也在場,頓時脖子一縮,支支吾吾起來:“便是……便是那個一個月前帶兵出城駐紮的丙隊李某……”  一語甫出,李彬的心中頓時一驚,他臉上卻不動聲色,彷彿聽而不聞一般。  高紹基眼睛一亮,他瞥了李彬一眼,口中卻對陳燁道:“你且細細說來——”  陳燁哭訴道:“他……他劫走了卑職手中的人犯,還……還險些傷了卑職性命……”  “人犯?”李彬頓時轉過了臉來,“衙內署何時開始坐衙理案了?”  見陳燁愣神,李彬冷笑道:“案卷何在?”  陳燁張了張口,更加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高紹基在一旁又氣又急,眼見李彬這老匹夫一副護短的嘴臉,他卻不能公然撕破面皮,只得訕訕笑了笑:“想必是他們剛剛抓的人,還不曾立案……”  “哦,那便是嫌犯,還不是人犯……”李彬捻著鬍鬚沉吟道,“嫌犯姓名是甚麼?何方人士?年方几何?所犯何罪?”  高紹基此刻已經冷靜了下來,他心中明白李彬這是純粹裝聾作啞想把水攪渾。此刻他已經知道,自己這次這個安置計劃已經萬萬難以在東城實施,這件事情只能就此作罷。倒不如把這件事抖開了說,但是卻可以藉機將那個被李彬硬生生楔進軍中的釘子藉機拔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倒也是個意外的收穫。  當下他踢了陳燁一腳:“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要吞吞吐吐,照實說來——”  那陳燁見高紹基一副認真模樣,當下口說手比,將當時情形一一描述出來。  李彬一面聽著,心中暗自覺得解氣,卻見高紹基臉色越來越不善,顯然是已經惱羞成怒。  高紹基此刻卻不是怨恨李*,而是心中惱恨陳燁的窩囊無能,平白丟了一個大人,放跑了已經到手的婦女和青壯倒還在其次。  默默地聽著陳燁將事情說畢,他當即向李彬道:“世叔,此事卻叫小侄為難了。安置措置雖然不妥,陳燁卻是奉軍令行事,本身並無罪過,李某抗拒軍令放走流民不說,竟然挾持同袍,以利刃相加,這已然形同謀反。雖然他是觀察府舊人,卻為小侄軍中軍法所不容,不過小侄也不好公然落世叔的顏面,只能稟報家父,將李某除名除籍,罷其陪戎副尉軍階,發回世叔府中發落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自恃李彬無言反駁。  果然,李彬沉吟了片刻,嘆道:“你說得有道理,軍中的規矩亦不可廢,也罷,我便陪你去見侍中,這便走吧……”  他如此痛快,高紹基反倒遲疑起來,不知這個老狐狸又在做甚麼打算。  他腦中飛快地算計了一番,怎麼也想不出李彬究竟有什麼主意能將李*繼續留在軍中,當下忍不住出言試探道:“些許小事,也值得勞動世叔大駕麼?”  李彬淡然一笑:“李某不過是一介奴僕,老夫怎會為此等小事勞動侍中?更不會為其罔顧軍法而不顧……”  他頓了頓,大有深意地看了高紹

基一眼:“我去見侍中,是有大事稟報的……”
  不知怎地,被李彬那對眼睛一掃,高紹基頓時又心虛起來,他遲疑著問道:“不知是何等大事?世叔能對小侄先透露些許麼?”  李彬笑道:“原本按制不能告訴你的,不過你既然典兵府中,此時好歹也算與你有些關係,先告訴你卻也無妨……”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道:“汴梁宅集使寄來了朝廷邸報,中書和樞密已經聯名佈告中外,折可久拜侍中,領宣義、保義、靜難三鎮節度使,不日將領兵前來關中坐鎮,詔書上說,關中節鎮兵馬,悉從其調度,以備定難軍南侵滋擾……”  問聽此言,高紹基只覺如同當胸捱了一錘,頓時胸中一陣氣血不暢,眼前金星亂冒,一時間竟然再說不出片言隻字……  折從阮的名頭,關中的藩鎮們卻是久仰的了,此人坐鎮府州多年,面對契丹鐵騎的威脅,拒不稱臣。即使是在耶律德光南下黃河平滅後晉入主汴京的一年多時間裡,府州折氏也從未向這些異族蠻子低頭。契丹騎兵之驍勇鋒銳,中原幾乎無兵可敵,只有府州折家從不畏懼。多年來屢次交兵,契丹人竟然沒有在折家軍手上討得半分便宜。  如此強兵名將一旦來到關中,又有總關中兵馬的名義,哪裡還會有彰武軍這樣的小藩鎮的好日子過?  更何況折從阮雖然是打著防備党項人入侵的名義來的,但是鬼才知道這是否是朝廷削藩的一步策略,有折家軍在臥榻之側,無論是延州的高家還是朔方的馮家,誰都不要想能睡個踏實覺。馮家畢竟離得遠,而且本部兵馬又強悍能戰,暫時還不會太有威脅感。但兵微將寡士不能戰的彰武軍便完全不同了,折家軍若真要動手的話,只怕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把高紹基手上這兩千來人馬收拾乾淨……  高紹基強忍著驚懼,面色青灰地用乾澀的聲音問道:“……卻不知……折府州此來……對我延州究竟是好意還是歹意?”  “是折侍中了——”李彬面色平靜地提醒道,“折可久此人久經沙場,於河東一帶頗有威望,以契丹之強,亦不敢輕捋虎鬚。前年他家孫女與麟州楊氏聯姻,老夫曾經親往致賀,此人待人接物,頗有胸襟風範,御下有術,家風甚嚴。有他在背後為強援,党項小丑,當不敢再逾豐林之南……”  高紹基立刻聽出了重點:“原來世叔與折侍中也有交情……”  李彬笑了笑:“交情談不上,不過泛泛,他那般大人物,也未必還能記得我……”  聽到此處,高紹基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頓時躬身道:“這確是大事,小侄不敢再以軍中小事勞煩世叔,這便告辭回去,節度判官那邊,世叔不必擔心,都包在小侄身上,定能說服他收回告示,世叔務須憂心……”  李彬捻著鬍鬚沉吟道:“然則軍法畢竟不可廢……”  高紹基幹笑道:“李某畢竟沒有當真傷了陳隊官的性命,軍中互撲為戲由來已久,不過是玩笑耍子罷了,也並不當真的,況且李某畢竟是平亂有功之人,這點過錯本來也不算甚麼,看在世叔面上,更沒有窮追的道理。想來陳燁也不會當真記恨,是不是,陳隊官?”  那陳燁兀自呆呆跪在那裡不知所措,李彬和高紹基所說的事情他一概聽不懂,此時見高紹基惡狠狠盯著自己,不覺打了個哆嗦,更加說不出話來。  李彬笑了笑:“既如此,也算老夫欠你一個人情,多謝賢侄了……”  高紹基急忙遜謝:“怎敢當世叔一個謝字?小侄打擾了子堅兄和世叔這半日,也該告辭了。”  說罷,他揮手命兵士退出縣衙,自己又回身向李彬行了一個禮,這才轉身辭去。  “只怕這位衙內,終究不會善罷甘休——”在整個過程中一直沉默不語的秦固此刻終於放鬆下來,將寶劍回鞘,走到李彬身邊望著高紹基的背影說道。  “這些以兵為私產的武人,終究是靠不住的……”李彬冷笑著道。  秦固看了看李彬:“文質公,侍中在一日,我們還有折衝迴旋的餘地,侍中千秋之後呢?”  李彬長嘆了一聲:“手中無兵,便只能折衝借勢。若要延州長治久安,我們手上,也必須得有一支信得過的兵才行。”  秦固苦笑了一聲:“文質公推薦去左營的那個副尉,便是去分高衙內的軍權的吧?文質公便不怕養虎為患,又培植了一個軍閥出來?”  李彬沉吟了片刻,道:“此刻還不至於,一個隊正,能有多大能為?況且……”  他頓了頓,口氣有些猶豫地道:“此人臨陣時雖然驍勇,卻並不似一般軍士那般粗鄙不文,能讀經史,粗通文字,不像一個只知殺人的武人。”  秦固默默地聽著,並不插言,待李彬說到此處,他方才略帶憂鬱

地道:“亂世武人有膽略有學識的亦不少,中原那些藩鎮,大抵如此。能讀經史粗通文字只能說這個武人胸有大志絕非池中之物,卻不能斷定此人的志向於這紛亂之世和糜苦黎庶究竟是福還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