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裡天下 作品

第 39 章 流民

這日天矇矇亮,蕭元寶趁著風吹得清涼,早早的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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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來,他每日不到天亮就起來了。

白日裡頭天熱,晨間起得早能多受會兒涼爽,待到午時熱了,可以再睡些時辰補補眠。

他輕手輕腳的從屋裡出來。

本以為自已起得極早了,不想透過門縫,竟瞧見祁北南的屋子已然亮起了溫黃的燈光。

他輕輕叩了叩門,再開了門縫,探了個腦袋進去。

只見祁北南不知甚麼時候就已起了,此時正端坐在桌兒前翻著書呢。

他未曾梳洗,只著了件睡間穿的米白褻衣,一頭墨髮任其散在腰間上。

一改平素在外時衣著齊整的端方模樣,鮮少見的鬆散簡舒。

蕭元寶心想外頭的人暗下言哥哥讀書不曾見下功夫,殊不知人用功的時候他們不曉得呢。

祁北南合上書頁,偏頭見著探了個腦袋進來的蕭元寶笑眯眯的。

他嘴角不由得也跟著上揚了兩個弧度:“怎麼了?”

蕭元寶小聲道:“早食想吃什麼?”

祁北南溫聲道:“都好。”

蕭元寶聽著祁北南的聲音還有些晨起間的沙啞,不如平日裡的清朗。

他卻覺得怪是好聽。

“那我先給你蒸個雞卵羮,再揉麵扯麵條,爹爹昨兒說想吃麵條了。”

祁北南點點頭,笑說好。

蕭元寶這才輕輕合上門,退了出去。

他從堂屋穿到灶屋上去,方才開了些窗,一陣風來便將窗子狠狠的從他手中扯了開,重重拍打在牆面上,卷得些雜草葉子摔進了屋中。

蕭元寶聽見外頭的風聲嗚嗚嗚的像是悲鳴,院兒裡頭的一隻爛簍子,被卷得突突亂跑,灰濛濛的天,甚麼都看不真切,怪是嚇人的。

他索性又把窗子拉回來給關上了。

轉頭一瞧,風吹進來的竟是綠油油的新葉,八成是從樹上刮扯下來的。

好大的風!估摸著一會兒得來雨。

晨間下雨涼快些,倒是舒坦。

只是他祈禱著雨勢別太大了成水災。

今年夏月裡連著下了好幾回大雨了,不單是雨大,雨落得還久。

他生起了火,從米缸中取了四枚雞卵來搗爛。

摻進些昨兒留的米湯,粘稠的蛋液慢慢就變成了絲瓜花的嫩黃色。

撒點薄鹽,撬一筷子豬油進去,進鍋裡蒸著。

做麵條要廢些時辰,哥哥起得早,又在讀書,看似不累人,實在費頭腦也十分餓肚子。

他學寫字的時候,分明吃得飽飽的,要是老實用功半個時辰,肚兒就跟被吸乾了似的,立想吃些東西填肚子。

更何況於哥哥讀起書寫起字來,認真得就跟入了定一般。

他方才把面和上,就見著祁北南打開灶屋門進來了。

“餓啦?”

蕭元寶睜大了眼睛。

祁北南搓了搓手,走去灶下:“我聽見外頭風號得響,你一人在灶屋裡,我過來與你一塊兒。”

蕭元寶眼睛彎彎:“在自家裡,爹爹和你都在,我一點不怕。”

祁北南笑道:“一會兒打雷你便曉得了。”

話音剛落,窗子外頭便忽得明亮一瞬,不過須臾,一聲悶雷便砸了下來。

蕭元寶一個哆嗦:“真響雷了。”

祁北南折斷了些柴火放進灶膛裡,他天不亮就起了身,聽見外頭風聲大。

屋裡燃著油燈, 都沒法子開窗讀書。

不多時,屋頂上似是有書文中的大俠飛簷走壁而過一般,噠噠噠的一陣響動,雨算是落了下來。

祁北南聽著這不小的陣仗,慶幸前些天氣好的日子裡方有糧前來幫著他把屋頂給整修了一遍,否則定然漏雨。

“這麼大的雨,河溪定然漲水。”

蕭元寶道:“等雨停了,我與方三哥哥去溪邊瞧瞧,指不準能撿到魚。”

祁北南聞聲連忙道:“可得當心,要是水急被捲了去,哥哥水性可不好。”

蕭元寶笑起來:“我要去喊三哥哥,方大哥哥定然也去,他最愛摸魚捉蝦子。”

祁北南這才沒再說什麼。

吃了早食,天大亮。

屋簷水都拉直了,下頭的水渠被沖刷得格外乾淨,青石板都泛起了光。

蕭護吸溜著麵條,望著外頭的水簾,道:“今年雨水這般多,只怕臨河村縣遭災。”

祁北南算了算,開德十九年,確實有些居水縣城受了災害。

朝廷還撥了賑災錢糧,時年他在書院上,先生還以此讓學生做了論。

這兩年天時不利,開德十九年雨洪多,開德二十年又逢旱年。

不過嶺縣這頭還好,雖受些雨旱,但好歹沒成災,不過糧價還是受了些波動。

他們今年買了地,好生種植糧食,後頭不會虧。

午後,雨停了,毒辣的太陽又鑽了出來。

若非是外頭田間溪上水嘩嘩的在流,只當早間沒有這場疾風驟雨呢。

蕭元寶提了個竹編的大簍子,穿了雙草鞋。

拉著祁北南去方家喊了人,幾個少年孩子一同跑去了河邊。

往日裡規矩在河道里的溪水,漲起來了一大截,已經漫到了河邊的水田上。

大片大片的漲水蛾子,翅膀沾了水飛不起來,在田坎間撲騰,肥肥的身子引得一群散養著的雞鴨大鵝啄食。

午間兒天熱,都是歇息的時辰。

這朝漲了水,河邊除了他們幾個,還早來了些人。

“柳兒姐姐。”

蕭元寶遠遠瞧見河邊上踩著水的姑娘,乖巧的喊了人。

這柳兒是白家的姑娘,生得圓臉,杏眸,又白淨,是圪山村上頂好瞧的姑娘。

如今十七八上了,出落得愈發的好。

早幾年莊子上的朱勇賢還前去白家問討過,願不願意學些侍候人的功夫,能送她去金陵的主家去伺候小姐。

白家夫婦倆捨不得孩子,沒肯。

時下到了能議親的年紀,喬娘子最是愛上他們家去。

蕭元寶喜好生得好看的,每回見了柳姐兒都要打招呼,還分拿果子與她吃。

他與祁北南說,柳姐兒不僅生得好,身上總還香香的,哥哥以後討媳婦兒,也得討這樣的。

“寶哥兒,你們也來踏水消暑呀?”

白柳兒瞅見他們一來三四個人,很是熱鬧。

蕭元寶將手裡的簍子舉高了些:“我們來瞧瞧能不能摸著小魚。”

白柳兒笑了笑,一眼見著蕭元寶身後跟著的祁北南,身形高大,面孔果真英俊得很。

她都不好意思細瞧人去。

幸得是祁北南一雙星目都落在前頭的蕭元寶身上,不曾發覺她的目光。

早聽聞家裡人私下說蕭家有個親戚姓祁,很得里正看中,相貌端正,又還是讀書人。

爹孃一心想與她挑選個好男兒成婚

,放眼村子上,獨對這個外鄉人起了些心思。

奈何喬娘子上門,才曉得人家早定了親去,屋裡人還好一陣可惜。

想著家裡那一茬不足與外人說的心思,她面龐發紅,於是沒如何與他們交談,自低了頭,與一道來的村姐兒踏水。

“有小蝦子,我都瞧見了。”

蕭元寶蹲在河邊上,眼尖兒的見著雜草葉子上,靜靜的蹲著與他小指頭一般大小的透明蝦子。

他兩指一捻就給捉了起來,連忙塞進了捆在腰間的密編小簍子裡。

“多抓些回去炒幹,能下湯,做料。”

祁北南和方三哥兒便也蹲下身與他捉。

褲管子挽得老高的方有糧笑三人道:“這般捉小蝦米得捉多久才能有一捧,且瞧我的!”

只聽撲通一聲,幾朵水花濺在人臉上,方有糧將他的外衫子往菜地裡一扔,轉便消失在了河裡。

不過片刻,方有糧便扣著一尾鮮魚從河裡探出頭來。

三寸長的鯉魚,肚子圓鼓鼓,肥美得很。

蕭元寶趕忙把簍子遞過去。

祁北南笑道:“當真是有一手功夫。”

“以前家裡吃不起肉,全憑哥哥下河裡撈魚打打牙祭。”

方三哥兒道:“漲水的時候撈得有多,還能拿去城裡換上幾個銅子兒。”

蕭元寶美滋滋的盤算著要將鮮魚怎麼做吃。

早先老師做過一道辣煮魚,啟了罈子撿些去年冬裡泡的雪菜和今年春泡的嫰筍起湯,魚入味,湯酸爽。

便是天熱吃起來也爽口。

不過他還未得精髓,煮出來色香有,味差了不少。

做魚鮓的話也不錯,片做薄片,下進蔥薑蒜沫和白酒,燴著黑米粉拌來吃,別有風味。

只是村裡人都慣了吃熟食,少有吃得慣生食的。

若是魚兒小尾的話,能裹了粉炸得酥酥脆脆得,油香又好吃。

他想著這麼做來吃不錯,既能下酒,孩兒也能吃。

到時候就再熬煮上一大碗軟爛粉沙的綠豆湯來就著,早間下了大雨,夜裡會涼爽一些。

太陽落山以後,在院子上納涼吃綠豆湯和炸魚,甭提多美。

幾人正商量著吃法,就聽見“哎呀”一聲驚叫,白柳姐兒咚的一聲跌進了溪中。

溪中央水深又急,身側的姐兒拽都來不及拽住她就沒進了河裡。

“柳姐兒!”

村姐兒嚇得一張臉慘白,祁北南幾人連忙想跑去救人,距得還不如那村姐兒近,待著跑過去時人早被水捲了老遠。

正當是不知如何是好時,方有糧眼疾手快幾個猛子紮了過去。

瞧著人被拖起,幾人都長鬆了口氣。

蕭元寶見白柳姐兒渾身打了個溼,頓下步子轉回去將方有糧丟在蓴菜地裡的外衫子拿了過來。

白柳姐兒上了岸,好在還未昏迷過去。

不過還是結實的嗆了幾口水,人嚇得嘴唇都失了色。

一雙眸子怔怔的望著河裡,失了神采。

方有糧的衣裳,蕭元寶不好自做主張拿給白柳姐兒蓋身子,便將衣裳先拿給了方有糧。

“你水性恁差,往後漲水還是別來河邊上踩水了。”

方有糧接過衣裳徑直夾在了腋下,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水,轉頭又與祁北南還有蕭元寶道:“可惜方才我那尾大青魚到手都給丟了,起碼四五斤重!”

祁北南乾咳了一聲,好小子,這時候還惦

記著大青魚。

他低聲道:“柳姐兒身上溼了。”

方有糧恍然,這才將衣裳拿給村姐兒教她與白柳姐兒先披著。

白柳姐兒抖著身子,還遲遲從餘悸中緩不過神來,弱聲與方有糧說了句謝謝。

幾人寬慰了白柳姐兒幾句,瞧她實在驚嚇得厲害,教村姐兒繞小路送了她回家去。

好在是午間,外頭的人不多,否則又得生出事來。

經此一遭,大夥兒也沒了心思繼續抓魚蝦,拎著抓到的幾尾河魚便家去了。

大夥兒嚴著嘴巴,誰也沒將這事說出去。

只是此後,祁北南再不准許蕭元寶漲水到溪邊上去。

過了兩日,祁北南要去書坊裡還錄好的書,蕭元寶跟著他一同去了趟城裡。

“好心人,給點吃食吧。”

兩人坐在牛板車上,出了村子沒二里路,就在官道上見著了兩三個衣裳破爛,蓬著頭髮的人。

“是流民嗎?”

蕭元寶從板車上伸長了些脖子,瞧著路邊上與人伸著雙手要吃食的人,眉頭疊了起來。

祁北南見此也是眉心蹙緊:“嗯。”

“怎這麼多流民!是我們縣城的人嗎?”

架著牛車的老師傅道:“外縣受了洪災的村戶乞討到咱縣城裡來了,這才幾個人吶,縣裡沿街乞討的才多咧~”

他直搖頭:“前些日子接連落雨,當街上就有病死了的,怕是有疫,也沒人敢靠近,可憐得很。”

嶺縣雖算不得多繁榮富裕,可地勢好,受大天災的時候屈指可數,蕭元寶長到這般大都還不曾遇見過。

這般聽聞那些受災百姓的慘狀,心中慼慼然,嘴抿得緊緊的。

他自身上翻找了一通,只尋得了幾顆蜜餞,傾身放在了路邊的草垛兒上。

那流民見此,趕緊衝跑過來撿走了吃食。

“小哥兒倒是心善,只是咱們小老百姓自家也剛夠吃喝,接濟不得這些受災的人,也只能看縣老爺能不能想法子安頓下些流民去。”

牛車到了縣城邊上,果不其然,這頭聚了好些個流民。

抱著孩子的,杵著棍子的,一雙雙閃著水的眼睛望著進城的人乞討。

進城的村戶好心的給了幾顆生蘿蔔,竟也都搶拿了去啃食。

沿街上更多乞討的流民,漫無目的走動著乞食。

街市上巡邏的官兵從往時的一行變做了四行,都配著大刀來回巡街。

城裡湧進許多的流民,怕這些人餓極了哄搶攤店,擾亂城中秩序。

祁北南見此,心想這知縣也算是好的。

知曉流民進城許引起騷亂,有些地方官員會嚴守城門,粗暴將流民驅趕出城,不准許進入城間乞討。

昔年他外放賑災,便遇見過官差毆打流民的,實在慘無人道。

他牽緊了蕭元寶的手,囑咐道:“勿要亂走,也別離流民過近。”

“許多流民可憐,可也不乏有暴徒攻擊人的,要小心些。”

蕭元寶挨著祁北南,點點頭。

他望著沿街的流民,心中像是被揪了起來,心情不甚鬆快。

“賣身的流民往此處來!焦員外攬奴!”

忽的一聲驚耳響,一中年男子站在四方桌上,高高提著銅鑼敲動。

人群一陣躁動,立圍躥去了不少人。

祁北南牽著蕭元寶遠走去瞧了瞧。

只見一頭的空壩間,立了個大肚子的富員外

,身側有四名利索的練家子護著。

不單如此,竟還有兩個官差也在。

祁北南聽人議論道:“咱縣老爺仁善,佈告了榜,勉勵城中的富戶高門收納這些受災的流民。[(.co)(com)”

“若引流民安置,到吏房過文籍,招攬流民可減少些賦稅。”

“如此太好了!可教這些流民有了去處,行走流動在街市上可憐不說,怪是叫人心中不安吶。”

“夜裡頭都睡不安穩,就怕流民破門搶劫偷東西。”

一時間議論紛紛。

流民們流落至此,多已是不計較賣身了。

紛紛都擠著想討條活路,很快就聚集了一大批人。

幸是有能手維持著秩序。

那姓焦的員外揹著手,不遠不近的轉了一圈,半晌才抬起手指了幾個。

被挑中的皆是些身子健全,且瞧著康健的壯力男子,恁些個婦弱,任其使勁的墊腳也未曾受員外老爺瞧上一眼。

“官差大人,就要這六名。”

焦員外選罷了人,客氣的與守著的差役稟報。

差役一揮手:“此番散了,另有員外相公攬人,你們再行前去。”

“老爺!老爺!您收了賤奴吧,俺爹今朝斷了氣!求您賞一卷草蓆將俺爹安置,俺當牛做馬報答老爺。”

忽的一道身影似發了狂的野狗一般衝進了快散的人群中,直直跑去了那焦員外身前。

他跑得忒快,將員外嚇了一跳,以為是要行兇的暴徒,幾個壯力家丁立馬將他叩按在了地上。

這才看清竟是個瘦得皮包骨的少年,灰頭土臉的,這番被制住,他索性跪下與那員外磕起頭來。

咚咚咚,一聲接著一聲悶響,聽得人心驚。

須臾,那少年的額頭便破了滲出血來。

恁焦老闆虛驚一場,掃瞧了少年一眼,瞅著怪是瘦弱不說,還得與之葬父,比之旁的男丁已是麻煩。

他道:“此處已滿了人,縣老爺布了告示,還有的是好人家,你自留心注意別家吧。”

“老爺,您善心便多收我一個,俺擅種莊稼,您扔我到莊間地裡,定然將地給您料理的好好的!”

焦員外被纏的煩惱,且這少年也是急傻了,商戶員外受朝廷限制,便是再富貴,手下土地也不可過五十畝。

這般自薦說擅料理莊稼,豈非是教商戶心中不痛快。

焦員外冷聲道:“老爺家裡沒多的地與你種去,你自尋高門去種。”

言罷,再是不理會少年,自領著壯丁和幾個挑中的流民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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