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愚人一無所有(八)
有史以來第一次,六號通過它冰冷的,獸性的大腦,如此迷惘地思考。
這真的值得嗎?
沒有答案,就像在隆冬抱團取暖的兩隻小動物,人類艱難,但堅持不懈地維護著這個寒酸的巢穴。他為它換水,為它洗刷,為它帶回口味單一的食物,他對它說話,擁抱它,愛撫它。
六號還沒有足夠的能量維持發聲器官,它的問題問不出口,因此困惑得快要發了瘋。
一天夜裡,徐久難得睡不著覺,於是就像抱枕般摟著六號的身體,和它小聲說著話。
“小時候,我可喜歡看星星。”徐久輕鬆地說,“那會兒在福利院,護工會在晚上十二點鐘結束巡夜,他們的腳步聲一走遠,我就悄悄從床上爬起來,溜到窗戶邊看天。不過,天上黑洞洞的時候多,有星星的時候少。”
他想起來什麼,興致勃勃地翻身:“福利院裡有幾本小人書,書上說,一個星座就是一個仙女,只要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誠心呼喚,她們就會把世上受苦受難的小孩兒全接走,接到天上去……”
“我信了,深信不疑。”徐久自嘲地一笑,“還幹過大半夜站在窗戶口大喊仙女的名字,吵醒一整層樓,然後被護工暴打這種事。哎我去,那大耳光真是火辣辣的……”
六號發出啵啵的聲響,探出一根口腕,笨拙地拍拍徐久的下巴,權當安慰。
“走開走開,”徐久沒好氣地嫌棄道,“那天亂摸的事還沒跟你算賬呢。”
乍然被母體推拒,六號十分震驚。
回過神來,它立刻不依不饒地糾纏上去,將口腕和新生的柔韌觸鬚一股腦地擠在徐久的口鼻處咕湧,像條撒潑的,精力旺盛的狗一般,到處亂滾亂蹭。
徐久不堪其擾,被粘得實在受不了,只得討饒:“好好好,你摸你摸,你摸還不行嗎!”
小水母——現在應該叫中小型水母了——頗為自得地往
空氣裡吐泡泡,宣告著自己的勝利,接著便心滿意足地在徐久身上化成一大攤,沉甸甸地壓住他。
徐久拿它沒辦法,糊弄性質地隨便摟了它兩下,接著看向髒兮兮的天花板。
惆悵的情緒不期而至,他忽然嘆口氣。
“真想有個自己的家啊。”他輕聲道。
徐久說的沒頭沒腦,六號卻完全能夠理解母體的憂慮。
誠然,他們在人類的聚集地有間落腳點,一個巢穴,可這個巢穴卻如此貧瘠、冰冷,渾如一片餓死動物的胃袋,更不用說此處潛在的諸多危險了。
這兒簡直就像公共開放的原始森林,門鎖形同虛設,誰都能在裡頭進進出出,根本不必獲得主人的許可。
按照六號的標準,這裡缺少豐富的獵物貯藏,不見濃稠血肉與嶙峋骨骼鋪成的四壁,地面更沒有塗滿溫暖厚實的粘液——唉,在巢穴的中心,本來還應堆出一張柔膩的膠質肉床,床腳以死去的珊瑚與硨磲支撐,長滿鈷藍與晶紫的劇毒裙邊,即便沒有風吹過,它們亦能像海藻一般曼妙地飄搖……
六號曾經擁有過這樣完美的巢穴。
溫暖,潮溼,粘連。在高山與大海的交界處,它鑽空一整面懸崖,讓那裡變作血水橫流的溶洞,連邊緣都溢出厚重濃稠的生物被膜。它精心挑選,悉心佈置,滿意地在那裡度過了近乎無盡的歲月。
如果能讓母體也居住進去就好了。
一股奇怪的渴望油然而生,六號如此希冀地想。
他一定會非常,非常高興。從今往後,他再也不用為了寡淡的食物奔波勞累,更不用忍受其他同族的排擠和欺凌——他們都會成為我的養分,成為他的養分,事情必須得是這樣發展。還有這裡的溫度,總叫人類脆弱的表皮難以適應。
這都是不好的因素,很不好。
“算啦,”徐久自嘲地一笑,“現在說這些都還早……不如想想明天吃什麼來得實際。”
盯著躺在自己懷裡,正來回纏繞著口腕,不知道在糾結些什麼的六號,一股突如其來的喜愛之情在徐久心裡洋溢。他忍不住低下頭,親一下水母軟乎乎,冰冰涼的傘蓋。
感覺真不錯,再親一下……
嗯嗯,再親一下……
唉攤牌了,不裝了,我親親親親!
就像養寵人看見自家的貓貓頭和狗狗頭就會夾著嗓子說話,想一個勁兒地湊過去狂親猛親一樣,徐久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這個天賦技能。剛開始,六號還以為徐久終於圖窮匕見,覺醒了它這個種族的優良傳統,打算把自己當成食物。徐久貼上去的時候,凝聚著毒素的觸角也已經繞到了人的後頸。
接著,六號才遲鈍地意識到,人類只是單純地滿足於類似的肢體接觸,並且將“親吻”的行為當成一種表達寵愛的方式罷了……好吧,不得不說,這種行為還挺極限的,很符合人類喜歡玩火,熱衷於追逐危險的天性。
六號被人親得腦袋扁扁,渾身發癢,想撓撓,又找不到瘙癢的源頭在哪裡。它一動不動地纏在人的脖頸上,靜靜地思索。
說到食物,其實它最優的選擇,是趁著母體對自己毫無防備,現在就將劇毒注入他的身體,然後一點不剩地消化掉他。利用母體的血肉養分,它可以生長得更大、更快,將來在面對其他兇殘的同構體時,也不至於完全落入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