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不改變
她想起兩世都從小學過的樂府詩句:
“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2
這便應是他人生的準則與方向吧。
“當不得夫人如此誇讚。”崔珏已忙走到夫人的字旁。
一看之下,他不禁怔在原地。
好氣韻瀟灑、骨潤剛正的字。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3
用漢隸寫唐詩,更顯綺麗飛逸。
原來夫人小小年紀,字竟這樣好。
紀明遙也走回自己的字旁,笑道:“二爺先別誇我,我這就要玩去了。二爺若想回書房,記得和我說一聲。”
完咯!這就是她目前世俗意義上最優秀的一面咯!
希望崔珏千萬不要對她燃起什麼不可能的期待啊!
她說完就跑出去摘了耳環,遞在青霜手上。
投壺咯!!
在窗內觀看了片時夫人投壺,崔珏繼續看他清晨拿過來的書。
夫人投壺三刻鐘,在廊下歇息了一刻鐘,又被丫頭們請去踢毽子。
開始夫人顯然不是很情願,被丫頭們說了幾句好話,就卸下簪釵踢了起來。
夫人的裙襬如晚霞捲動。
崔珏繼續看書。
夫人踢了不到兩刻鐘毽子,就說累了,無論怎樣都不玩了。
夫人去沐浴了。
崔珏繼續看書。
夫人還洗了發。她從臥房出來,只穿翡翠色輕羅裹胸和茜紅的褙子,坐在榻上晾頭髮。
崔珏放下書。
夫人向他看過來,面頰微紅,但眼中沒有其他意味。
崔珏喉結滾動,問:“傳飯罷。”
“嗯!快傳快傳!”紀明遙真的餓了!
上午運動量極大超標!
午飯後,夫人仍只穿著浴後的衣衫在屋裡散步消食。
崔珏亦站立消食,心中默背《太上老君清靜心經》。
夫人又午睡了半個時辰。加上昨晚的睡眠,便是共五個時辰半。
午睡起來,夫人穿上了能見外人的衣服。
崔珏頓覺心中一輕。
一整個下午,直到晚飯前
,
夫人都沒有離開榻上。
他看書,夫人也看書。但夫人不肯端正坐著看。她躺著、歪著、斜著,翹著腳、手撐著臉,真是、真是……真是——
真是沒有一點正形!
崔珏從未見過以如此姿態看書之人。
他忍了一個下午。
終於等到晚飯之前,丫鬟們去擺飯,他與夫人有片刻獨處,方問:“夫人看書,為何不正坐以觀?如此也對身體更好。”
來得好快啊!紀明遙心想。
她實話回答:“因為我喜歡歪著。而且我會不斷換姿勢,對身體損傷沒那麼大。其實總筆直坐著也對身體不好,二爺不是也會坐半個時辰便起身走走麼。”
她等著看崔珏還會說什麼。
崔珏在猶豫。
他一直猶豫到了晚飯之後,又猶豫到了他沐浴之後。
今日他洗得不算太晚,出來時夫人還沒睡,正滾在床上看明日回門要戴的髮簪,手裡掂來掂去,似乎在嫌太重。
雖然才不到戌初一刻,但已在夜間,又是臥房床帳之內,夫人如此倒無妨。
丫鬟們都不在房中了,只他與夫人,說些稍重的話,應也無妨。
崔珏坐在床邊,終於問出:“夫人便不覺得,歪著看書不尊重、也不——”
“‘也不雅觀’?”紀明遙笑問,“還是‘也不體面’,‘也不規矩’?”
哎。
不是她會讀心術,實在是這話她太熟悉了。
只不過會說這話的另一個人,總是當著眾人——長輩、姊妹兄弟、親友、丫鬟僕從甚至客人等等幾乎所有人——不顧她的顏面,直接問到她臉上,讓她久而久之練出了一副無敵的臉皮,隨便她去說。
而崔珏再想說也會一直忍住,忍到身旁沒有一個別人的時候才會問她,態度更是天上地下。
所以,她也不能用應對另一個人的態度來應對他。
崔珏被反問得沉默了片刻。
他問:“夫人不高興嗎?”
紀明遙笑:“現在還沒有。”
崔珏更加謹慎,又思索半刻,方說:“若夫人願意改,我——”
“但我不想和二爺交換。”紀明遙說,“我也不覺得在自己房中隨心高興有錯,需要‘改正’。”
無論崔珏說出什麼條件,她都不會答應,所以她要在他沒說出口前就打斷他。
今日為了他給的好處,“改正”看書時的坐姿,明日就會為他給的另一項好處繼續“改正”另一件。
到最後,她會被改造成崔珏心中最好的夫人的模樣,但那就不是她自己了。
她也是非常認真的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只是喜歡在自己屋裡歪著啊!成了婚就連這點自由都沒有了嗎?!
她拒絕!!!
紀明遙把整個身體埋在了被子裡。
她又把臉露了出來。
她直視崔珏,又說一遍:“我不覺得我需要改正什麼!”
崔珏既不是她的家長,也不是她的老師,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想和他做“夫為妻綱”的封建時代樣板模範夫妻。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成年了,她可以決定自己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他會是什麼反應?
紀明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但崔珏只是發出一聲嘆息。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夫人的臉,又在離夫人還有兩寸時停下。
“我並非覺得夫人不好——”他沒說完便止住。
若並非覺得夫人不好,
他為何要用“改正”二字?可見他心中的確認為夫人所做不妥。
夫人的話也不無道理:她只是在自己房中隨心,何談錯誤。
可如此歪斜,又著實不尊重書墨。
他陷入矛盾,猶自深思,紀明遙縮在軟滑舒服的被窩裡,漸漸睜不開眼睛。
困啊。
明天回門,還要早起。
這麼簡單的問題,他要糾結到什麼時候?
要不要和他說先睡覺,明天再爭論……
紀明遙無意識翻了個身。
崔珏給她蓋好露在外面的腳,下床吹燈。
夫人的呼吸均勻綿長,他也逐漸生出睏倦。
十九年來,他從未在當日之事尚未結束時入睡,現在卻覺得,先睡也無妨。
夫人已經睡熟了,只他自己,即便思索出結果,又與誰去說。
又沉思片刻,摸了摸夫人的髮梢,崔珏閉上眼睛。
……
理國公府。
紀明達在等溫從陽過來。
今日開始,連續五日,都是太醫說她容易有孕的日子。其他時間,溫從陽睡在哪裡她都不管,但這幾日一定要與她共寢。
讓溫從陽讀書習武要緊,儘快有個孩子更是要緊。
理國公府只他一個嫡支,她生下子嗣,讓溫家有了下一代,或許便能從長輩手裡接過管家之權,才能在這府上做得更多。
已在戌正一刻。
紀明達仍端莊坐在榻上寫注書,身旁王嬤嬤已經心急起來,問:“再找人去催催大爺吧。”
“不必。”紀明達並未抬頭。
她篤定地說:“他不敢不來。”
奶奶向來主意大、性子拗,王嬤嬤不敢再提去催大爺的話,卻忍不住勸道:“雖然有老太太和老爺給奶奶做主,可大爺終究是奶奶的丈夫,奶奶也別總把大爺看得太輕了,他畢竟是個爺們——”
紀明達放下筆。
王嬤嬤心裡一嘆,不敢再做聲。
深深吸氣壓下心頭煩躁,紀明達才問:“我何曾看輕過他?我若真不把他放在眼裡,還顧著他的心留下李姨娘?還教他念書、今日還等著他過來嗎?我還管他做什麼?”
她胸口起伏不斷,顯然為這話氣得不輕。
王嬤嬤忙給奶奶撫背、順氣,又為難地想再說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