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帝王心,海底針
總該得一些什麼吧。
楊家門楣都壓在他脊樑上呢。
短暫一番權衡,楊元正心知大勢已去,從裴浚踏入這個門檻,他就沒了別的選擇,於是他起身道,
“陛下對臣恩厚澤綿,臣銘感五內,今日滿朝文武在場,給臣做個見證,臣實在老了,恐無法侍奉陛下,還請陛下令擇賢明,準臣致仕吧。”
裴浚聞言連忙哎了一句,搖頭道,“閣老這話說錯了,您不僅是三朝元老,更是朕心腹肱骨,朝廷沒了你不成。”
若是楊元正聰明,隔幾日上書致仕,他也就順理成章批覆,這樣裡子面子都有了,可現在當著大傢伙的面說這話,像什麼?
像他這位做皇帝的在逼他。
裴浚不是沒法子逼楊元正退位,今日略施計倆,便可將楊府全家發落。
但他沒有這麼做,楊元正歷經三朝,是真正的為國盡瘁,死而後已,即便有弄權之嫌,卻也不能磨滅他的功勳,滿朝文武看著,天底下百姓看著,這一場相權與皇權之爭,必須和平過渡。
不僅是為了朝廷平穩,為了青史留下君臣相和的佳話
,也為了他為君的底線。
君上有度,底下臣子方有節。
而楊元正之所以這麼做,顯然是在跟他掰手腕,談條件。
君臣這會兒像是隔了一層窗戶紙,暗自交鋒,你來我回。
楊元正苦笑,
“前幾日御前議事,老臣犯了頭風,思慮已大不如前,再貪戀權位,臣便成了千古罪人,陛下今日屈尊降貴賀臣壽辰,可見陛下憐惜臣,既然憐惜臣,還請您準了臣之所請。(<a href=".c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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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楊元正忽然朝楊婉招手,
“孩子,祖父老了,挪不動身子了,你替祖父奉一杯茶給陛下。”
楊婉剛奉了一盞茶不久,如今又要奉茶,寓意何在?
楊元正這是告訴裴浚,想要相權和平過渡,立楊婉為後。
楊婉此刻手心皆是汗,一顆心從未這般忐忑,穩穩接過祖父遞來的茶,往裴浚邁去。
她壓根不敢抬眸看他,餘光瞥見那雙修長的手臂,白皙分明的指節輕輕搭在膝蓋,她多麼盼望著他能伸手接過這盞茶,如此她使命也完成。
她盼這一日有如甘露。
可惜她終究是遺憾了。
那如玉的指尖輕輕擒住她的茶盞,沒有喝,而是擱在一旁。
然後嗓音清冽問起身側的祖父,
“朕聽聞楊家子弟出眾,今日得了機會,閣老何不引薦?”
楊元正微微一怔,瞬間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不想立楊婉為後,作為補償,提攜楊家後輩。
這其實也是楊元正的後手。
在楊婉與楊家子弟中,皇帝總該挑一樣。
雖然楊元正有些失望,卻還是順應了皇帝的心意,招手示意侯在廊廡下楊家眾孫上前,
“還不快些來給陛下磕頭。”
裴浚一一垂問,又聽聞楊家嫡次孫風神玉秀,出口成章,便當眾擢升他為中書侍郎,準侍奉帝側。
楊家真正繁盛的是楊元正嫡長子一房,可裴浚偏生提攜了二房,目的也在於削弱楊家的權勢,不得不說,這位年輕俊美的男子,將帝王心術玩到了極致。
今日他又是親臨賀壽,又是提攜楊家後輩,楊元正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只得起身謝恩。
百官也無不信服,比起上回果斷剪除楊元正的羽翼,今日行懷柔之舉,如此剛柔並濟,方是明君之道。
這一場歷時三年之久的君相相爭,至此完滿落下帷幕。
如果不算楊婉的話,確實夠完滿的。
楊婉手心都涼了,挪著僵硬的步子退去廊廡後頭,她茫然望著前面曲折蜿蜒的抄手遊廊,整個人有些出神,那根一直撐著自己的主心骨驟然崩斷,令她無所適從。
從五歲記事起,祖母便告訴她,她將來是要入宮的,請來宮裡最嚴苛的教養嬤嬤教導她規矩,琴棋書畫樣樣不落,她端莊得體,才高德厚,百官對皇后的期許,均成了她的圭臬,她活成了全京城最耀眼的牌匾,人人引她為榜樣,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她累不累?苦不苦?
楊婉這一刻忽覺疲憊極了,眼前垂掛的五色燈籠恍惚了,所有身影均在晃,她迷迷茫茫不知往何處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逆著人煙行到別苑西北角一處水泊,此地湖水往裡彎出一個凹,建了一座水榭,楊婉獨自坐在臺階,百無聊賴餵魚。
少頃,身側有腳步聲傳來,楊婉倦怠地掀起眼皮,見是鳳寧,微微詫愕,
“鳳寧妹妹.”
方才
前院的消息源源不斷往水閣傳送,當時蔣文若說了一句,
“楊婉已成了楊家的棄子。”
聽了這話,鳳寧驀地心痛,果然她出宮是對的,真正在他心裡夠得著分量的只有江山社稷,朝堂權勢,這些女人對於他來說均不算什麼。
章佩佩如此,楊婉亦是如此。
鳳寧循著僻靜的道兒準備離府,偏生瞧見楊婉往這裡來,有些擔心便跟了過來。
“婉姐姐,你還好嗎?”
楊婉站起身,眼底的悲傷失落一掩而盡,如常露出端莊的笑,
“怠慢妹妹了,你這是要回去?”
鳳寧頷首,望著她勉強的笑容,忽然認真道,
“婉姐姐,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就覺著呀,你像是這世間一尊菩薩,沒有你料理不了的難事,沒有你踏不過去的坎。你是那麼的完美,令人景仰讚譽,可我有時候想,你這麼能幹,背後得付出多少代價呀。”
明顯察覺楊婉眼中有淚光一動,鳳寧握住她手腕,
“婉姐姐,你試著做自己,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你也只是一個方才二十歲的姑娘,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紀,活得痛快些吧。”
楊婉怔怔立了許久,久到那道秀美的身影如霞光一般從她眼底閃逝,她方回過神,側身望著腳下波光粼粼的漣漪,忽然縱聲大哭。
鳳寧這廂與章佩佩等人告辭,回了學堂,梁冰倒是好奇,非要跟著過來瞧,將跨院考察一番,又將學堂逡巡一陣,煞有介事頷首,
“很不錯,比在養心殿好。”
鳳寧笑著招呼她用茶,梁冰擺擺手,
“我還要回宮呢,改日刻好送來給你,再討茶喝。”
梁冰這人從來乾脆利落,鳳寧也不挽留,送她至門口,等她馬車走遠,正要折回來,迎面一年輕男子緩步朝她走來,只見他面容消瘦,行路也似沒那麼便捷,卻還是穩穩當當立在她眼前,朝她作了一揖,
“鳳寧妹妹,好久不見。”
鳳寧見他氣質大變,儼然不是過去那意氣風發的少兒郎,微微吃了一驚,好半晌才認出他來,
“韓公子,你怎麼在這?”
韓子陵被錦衣衛打了一頓,半死不活,足足躺了數月才下地,可男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越惦記著,他現在學聰明瞭,鳳寧出了宮,他便有的是功夫與她慢慢磨。
他指了指夷學館門前的那碩大的牌坊,笑了笑道,
“你知道的,我爹爹是京營團練使,這城裡的五軍都指揮使司都歸他轄制,我偶爾替他巡視,恰恰路過附近,遇見你,便來打個招呼。”
目光釘在她冰潔如玉的面龐,笑得溫文爾雅,
“希望妹妹不要覺得唐突。”
鳳寧卻是眉頭一皺,滿臉帶著防備,“我們之間再無瓜葛,韓公子不應該出現在這,還請回吧。”
唯恐他仗勢欺人,鳳寧按捺住性子沒有罵他,勉強周旋幾句。
韓子陵反而悠然一笑,“妹妹怕什麼,方圓數里,哪個不知你在給死去的未婚夫守寡,我既然是個死人,妹妹又何必忌憚。”
鳳寧聽了這話,沒由來湧上一股噁心,
“韓子陵,這話虧你有臉說出口,我那未婚夫指的也不是你”
“可我們確實有過八年的婚約,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眼看她要動怒,韓子陵忽然自嘲道,
“妹妹,若是能得了你一絲憐惜,我寧可這會兒死了。”
鳳寧聽不下去了,直往門口內退,可就在這時,她忽然瞥見牌坊東側那顆大槐樹下立著一人。
他身著玄色寬袍,腰間繫著一顆雲龍紋古玉,挺拔俊秀,清雋內斂,天生有一種讓人一眼望過去就移不開視線的奪目。
不是裴浚又是誰?
他怎麼出現在這?
鳳寧足足愣了半晌,以至於韓子陵靠近她都不曾察覺。
韓子陵心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還得耐著性子慢慢來,於是溫聲道,
“妹妹,你別多想,我知道自己錯了,與你再無緣分,也沒別的奢望,就想著平日在這附近看顧著,好叫人不要欺負你,給自己贖罪罷了。”
“這是我方才在附近鋪子裡買的一個肉夾饃,你留著晚膳吃。”紙袋塞入鳳寧掌心,韓子陵拿捏住分寸不再糾纏,轉身往另一側離去。
鳳寧思緒全部被裴浚給佔據,連掌心塞了東西也毫無所覺,只急忙退進門檻。
他該是恰巧路過?
又或者微服私訪?
總之,他沒穿龍袍,隔著遠,當做沒瞧見,也不算失儀吧?
再說了,他下過口諭,永遠不再見她,她這也算奉旨辦事。
鳳寧心安理得將門一掩,將那道視線隔絕在外。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晚了一點,一百個紅包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