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9)
辛禾雪記得他記憶剛剛洗淨,浮上水面的時候,分明還有濛濛細雨,後來越向東追上這和尚的步伐, 體感的空氣溼潤度就越發降低了。
有的驛道岔路旁邊有界碑,辛禾雪一看,渡之揹著他,已經快要走到江州和舒州的地界了。
中途休整的時候,辛禾雪坐在亭子裡,這涼亭後面靠著山腳的竹林。
沒有一點風, 烈日炎炎, 因此也不覺得涼快。
好在辛禾雪是妖,在這樣的天氣, 他仍舊維持著一個溫涼的體溫, 周身像是初冬松間雪一般霜白,不見一點面熱耳紅。
涼亭旁邊有附近村子的村民支了一個茶水小攤, 給過往的趕路人解渴用。
茶水用的不是什麼好茶葉,是去歲山上摘的老楓葉煮茶。
老楓葉茶一文錢兩碗,雪泡豆兒水五文錢一碗。
辛禾雪正百無聊賴地擺弄手中的帷帽,這帷帽是寬簷的樣式,行進時足夠遮擋住日光, 加之又有紗幕, 不至於太刺眼, 也不至於悶熱。
渡之用兩碗老楓葉茶將水囊壺裝滿了,又端給他一碗雪泡豆兒水,還配了一個木勺。
辛禾雪接過來。
這雪泡豆兒水名字有些長,其實就是涼水綠豆,或者叫綠豆湯更合適。
綠豆是很稀的,主要是涼水解渴,加之一點綠豆和甘蔗糖的清冽甘甜。
他才不管渡之渴不渴,喝不喝,自己慢悠悠地將涼水綠豆喝完了。
他現在幾乎算得上是俘虜,道貌岸然的高僧,善待他這樣如此配合的俘虜是應該的。
歇息完,兩人就又要啟程。
辛禾雪聽見渡之向茶水攤的老者問路,“老人家,李家莊可是快要到了?”
那位駘背白髮的老者指了指方向,回答:“是,順著這條道再走十餘里,下了個坡,就到李家莊了。”
到了李家莊,就是舒州的地界,不在江州之內了。
辛禾雪重新趴到渡之背上。
天氣雖熱而乾燥,但兩人都不是尋常的凡夫俗子,渡之揹著人走了將近一天也不見得面上紅一分一毫,額際更是一點汗都不出,整個人相當乾爽。
和他相比,背上的辛禾雪更像是人間四月芳菲盡時那山巔未化的冰雪,清涼溫潤。
不過辛禾雪怕曬,渡之就聽話儘量往陰涼的山道旁邊走,走在樹蔭底下。
辛禾雪忽而問他,“你怎麼不用驛館的車馬?”
那些馬和驢都是官家的,方便官員趕路,只要到每下一個驛館都可以補給糧草,或者馬兒筋疲力盡了就乾脆換一匹上路。
或許是身量高而腿長的緣故,渡之走路速度很快,但十分平穩,他回答:“以足步丈量土地也是修行,何況車馬會影響對妖鬼的感知。”
懂了。
看來以太初寺僧人的修行方式,必須踏在實地上,才能更好察覺妖鬼的蹤跡。
那若是飛禽和水鬼呢?
恐怕他們還有旁的門路。
辛禾雪不再多問。
………
不同於江州,舒州的地界,還在一片大旱當中。
聽渡之解釋,是他已經將江州的旱魃除去,又做了招雨的儀式,這才解了江州大旱。
辛禾雪猜測,他原本牽了紅線的那個窮書生應當是江州人士。
不過渡之是從西一路走到這邊的,加之今年大江枯竭,沿岸的州都發了旱災,很難說窮書生是不是在江州往東的其他地域。
辛禾雪問:“今年怎麼這麼多旱魃?”
聽渡之的意思,他一路先從西面大江發源地的高山走到這一片丘陵平原地帶,都在除旱魃招雨。
渡之平靜解釋:“今年年初地龍動盪,使得旱魃盡出。”
他想著辛禾雪不瞭解此事,還耐心道:“旱魃一族分有三種,一種似獸,一種乃殭屍所變,皆能造成旱情,阻止風雨。還有一種上上旱魃,形似人而更高,頭頂上另外長了一隻眼睛,見天有云而吹開,空中無從凝聚雨雲,太陽便愈發熾烈,因而造成人間旱象。”
辛禾雪問他,“你到李家莊除的是哪一種?”
渡之回答:“暫且不知,我只能體悟到旱情最為嚴重的方位,是李家莊。”
辛禾雪:“哦。”
他沒有什麼興致,神色懨懨地偎依著渡之,閉目小憩。
不知道過了許久。
興許是已經走到了日暮時分,他們從山路的林蔭處走出,山背昏黃,金光溶溶。
辛禾雪被一陣喧鬧之聲吵醒了。
似是有一群人爭執不下,吵鬧聲比樹梢頭的群鳥還要炸耳朵。
“李二虎,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那聲音飽含寧死不屈的意味,約摸是爭執僵持的時間久了,已經有了幾分唇舌乾燥到力竭的嘶啞。
名字聽著有些別緻,辛禾雪怠懶地掀起眼皮,撩開帷幕,向著爭吵之地看去。
離得不太遠,從這邊岔路的角度,能夠看到有一群瞧起來是走鄉串鎮的浪蕩子或惡少模樣的年青人,糾集起來,圍堵在一個半山土坡的墳頭,和他們對峙的男子頭上戴著白繩帶,一眼能夠看出來還在守孝期。
辛禾雪聽了一聽,大約是當地一種“打旱骨樁”的惡劣習氣,每逢乾旱,這些鄉野裡沒有正業的浪蕩子就糾集起來,以“有下葬的屍體變成了旱魃”為理由,必須將墳頭掘開,將屍體挖掘出來燒掉,才能緩解旱情。
這確實是除去殭屍一類旱魃的方法,但這群人對於這種方法也不過是道聽途說,更不是真心想要抗旱,他們懷疑誰家,就到誰家去掘墳,實際上是藉機敲詐勒索,鄉里之間挾私報復的手段罷了。
辛禾雪之所以瞭解得這麼清楚,是因為第二世的時候,底下也有官員報上來此事,不過他第二世所在是一個沒有玄怪世界觀的王朝,不可能掘出真的旱魃來。
那個受害的年輕人,尚在守孝期,話音字字泣血,“我父母屍骨未寒,你們如此無恥,就想要掘我家的墳墓?!”
為首的潑皮地痞,應當就是剛剛話語中的李二虎,“那不就對了,任軻,你父母去歲死的,今年我們李家莊就大旱,必然是你父母當中有人變作了旱魃,這才禍害我們村子今年顆粒無收!”
“別以為你身上有個童生功名傍身,不過是個家裡三畝薄田的窮書生,你即使是叫里正過來主持公道,里正也會讚揚我們替天行道!”
李二虎說罷,和周圍人對視一眼,都哈哈捧腹大笑起來,瞧著一副小人得志的樣子。
辛禾雪本來只是靜靜地看著,還未曾想要出手,但聽聞到關鍵詞“窮書生”,彷彿頭頂無形的粉色貓耳尖尖一抖,盯著那個窮書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