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自罰一杯
從那晦暗渾濁的環境中出來,重新走到陽光鋪灑的馬路上,紀輕舟感覺渾身都被淨化了。
他沿著街道走上了十幾米,突然頓住腳步,改變方向,有目的地穿過一條弄堂,朝白克路走去。
他走得大大方方,絲毫不擔心後面有人追上來。
自他撂下身份後,那姓顧的縱使捱了一拳也不敢再攔他,反倒硬是擠出了一絲笑容,讓保鏢送他離開。
顯然,解董事長的名號在上海灘還是非常有威懾力的。
不過,回頭這事也得和解見山說上一聲,免得此事傳入解家人耳中,誤以為他整日在外借著解家的名聲為非作歹、狐假虎威。
在大觀茶樓耗了半個多小時,出來已經接近五點。
此時紀輕舟已沒什麼談生意的耐心,只想趕緊回去吃飯休息,但考慮到他原定要去的最後一家綢緞莊“尚記布莊”就在白克路上,距離不遠,便想著順帶過去走一趟。
相比南京路的熙攘繁華,白克路要清幽許多,散落兩邊的更多是居民區。
尚記布莊雖是老字號布商,店面卻不大,純中式的裝潢,櫃檯後面只有一個看店的年輕夥計。
紀輕舟瞧著那夥計懶洋洋的模樣,估摸自己若向對方推銷圖樣,這夥計多半會用“老闆不在,無權做主”的藉口來搪塞他,便索性同昨日那樣,拿出了自己最需要的那張圖稿,詢問對方能否定製印花。
年輕夥計看了他的圖紙,考慮了幾秒道:“染印之事得問尚婆,她老人家說能做就能做。”
“尚婆是?”
“就是我們尚記的老闆,”夥計指了指門柱上釘著的招牌道,“她正在祥德里的倉庫點貨,就弄堂進去幾十步的樣子,門牌是107號,你要不自己去問問?”
“祥德里是嗎,多謝。”
紀輕舟微笑著點了點頭,經歷了顧泊生的“盛情招待”,這店鋪夥計聽其自便的態度反倒令他十分安心。
從布莊出來後,紀輕舟依照夥計所指的方向向右走了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祥德里”的牌樓。
步入弄堂,入眼是成排的西洋式紅磚建築,房屋之間的間距狹窄,頭頂上架滿了晾衣杆。
逐漸西斜的日光照射在一側屋頂的老虎窗上,巷子里人影稀疏,偶有鳥雀掠過,在窗前拖曳出斑駁剪影。
紀輕舟快步行走在這佈滿了生活氣息的弄堂裡,約莫兩分鐘後就找到了尚記的倉庫。
他敲了敲107號的房門,不一會兒便有一身穿綢布長袍的斯文青年前來開門,聽完他的來意後,禮貌地將他帶進了房子裡。
穿過那漆黑厚重的大門,進去便是個小小的天井。
青年讓紀輕舟在此等候,隨即快步走進本該是中廳如今已改為倉庫的屋子裡,把他的母親叫了出來。
紀輕舟正懷抱著好奇的心態打量著建築內部的環境,一晃眼就見對面的房門走出來一位打扮傳統的婦人,應當就是尚記的老闆。
“你說王老闆給你開價一百銀圓?這都不是貪不貪心的事了,他是擺明了不想做你這生意。”
尚婆看了他的圖紙後,一派正色地與他交談道,“二十五元的價錢,定製一匹杭羅是可賺的,但賺不了幾分幾釐,倘若你不介意我拿你的圖樣繼續使用,我們不是不可接這筆生意。”
紀輕舟原本都不抱什麼期望了,聽她這麼一說,胸中又燃起了火焰:“真的可以做?”
“是能做,但成本在那,用不了太好的染料,花色上
多半要打點折扣,紋樣也不會太精細,就看你願不願意。[(.co)(com)”
“……”
他就知道沒那麼簡單!
依尚婆的意思,要成這筆生意,他不僅得白送圖樣,花了高價還只能得到一匹有色差的料子,這多少有點冤大頭了。
紀輕舟遺憾地嘆息,朝婦人委婉拒絕道:“我回去考慮考慮,打擾了。”
從107號的大門出來,遭遇再次失敗的紀輕舟難免有些灰心。
他之所以花費這麼多精力去尋找可定製面料的布商,除了想要做成施玄曼的訂單,也是為了自己之後的發展考慮。
只要在這行上面混,他遲早得找到那麼一到兩家信得過的布料商長期合作,否則就只能用人家已有的成品面料,最多對面料做些改造,受限太多,到底不夠特殊。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合作一家靠譜的乾洗店或洗衣店,幫他解決布料前期的預縮整理問題,這樣能節省很多時間。
但考慮到目前資金不足,後者能自己解決就先自己解決。
至於前者,目前看來同樣很受資金限制。
漫然地走到巷子口,短短几十步間,紀輕舟已做好了向施玄曼退回定金的準備。
他在巷口判斷了一下方向,正要左轉步行回去解公館,這時,一道人影突兀地從斜對面的巷口躥了出來。
那頭髮凌亂的男子左顧右盼間,猛地與紀輕舟對上了視線,接著就徑直地朝他衝了過來。
紀輕舟以為他是要進弄堂裡,剛貼著牆避開身體,就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對方急切地懇求道:“先生,先生,您幫幫我吧……”
這是什麼?大白天遇上劫匪了?
紀輕舟首先閃過這個念頭,下意識摟緊了自己的斜挎包,旋即注意到男子黑髮遮掩下那雙帶著天然淡漠感的瞳孔,才想起來他們一個小時前隔著籠子見過面。
因為穿上了衣服,他差點沒認出來。
斜對面的巷子裡隱約出現了幾道追趕的身影,眨眼間,紀輕舟已大致明白了情況。
他反手握住這少年的手腕,拉著他大步地跑進了巷子,快速地敲開了尚記倉庫的房門。
還是那斯文青年開的門,紀輕舟無暇與他交談,先帶著人跨進了門檻,關上了大門。
靜待幾秒,未聽見後面有追來的腳步聲,他這才喘了口氣,朝長袍青年笑了笑說:“剛才忘記問了,能否討杯水喝,我有些口渴。”
青年皺著眉頭看向紀輕舟身旁那形容狼狽的少年,問:“這位是?”
“我的夥計,店裡有事來找我的。”
“原來如此。”青年溫吞地點了點頭,“那我去給你倒杯水,這位小兄弟需要嗎?”
少年垂著腦袋站在紀輕舟身後不聲不響,紀輕舟便替他回了句:“麻煩。”
待青年走進西側的廚房去倒水,紀輕舟才轉身看向那少年人,壓低聲問:“剛才那些是茶樓的打手吧?你逃出來了?”
少年沉默地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殘留幾分倉惶無措。
紀輕舟無聲地打量了他幾眼。
這小子上身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下身套著一條打滿補丁的束腿褲,腳上踩著雙破爛草鞋。
長得近脖子的黑髮凌亂地貼著面頰,身上還散發著茶樓三層特有的煙味混合汗臭的體味,整個人邋遢不堪,難怪方才長袍青年會那樣懷疑地看著他。
來不及詢問太多,青年就送來了涼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