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第81章 頌微歸不歸二

 宋小河站在風雨之中,手頻頻往腰間的木劍上搭,每一次攥緊,卻又很快鬆開,終是沒將木劍抽出來。

 她滿心焦急,緊緊盯著空中纏鬥的兩人,害怕沈溪山傷了師父,也害怕師父傷了沈溪山。

 碎髮拂過沈溪山精緻的眉眼,遮不住眉間那抹赤紅的痣。

 他的眼中沒有殺意,氣勢卻極為逼人,如九重天上走下的神仙,有股不落凡塵的仙氣。

 若非梁檀吸收了那麼多人的靈力,這一戰,則是必敗之局。

 梁檀不欲戀戰,雙掌甩出數十張符籙,將沈溪山團團圍住,其後他雙手結印,喝道:“起陣!”

 地上的陣法快速轉動起來,赤紅的光芒猛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

 巨大的力量如滔天海浪一般翻滾,宋小河瞬間就如斷線的風箏,被衝出了老遠,退了十多丈,她催動靈力穩住身體,雙腳落在地上滑行數尺才停下,在地上留出兩道長痕。

 抬頭一看,就見漫天的紅光,涅槃陣法直連蒼穹,似乎將整個天穹的雲都染上了紅色。

 沈溪山也被這股強悍的力量逼退,收了劍落在宋小河身邊。

 跟梁檀打了一會兒,廢了他四把劍,手裡這把也有了裂痕不能再用,他隨手丟掉,說道:“來不及了,陣法已經吸收了太多人的靈力,阻止不了。”

 要破陣,只能找到陣眼毀掉壓陣之物,或是用蠻力擊碎此陣,可涅槃陣


法自上古時期傳承下來,又吸了那麼多人的靈力,根本不是沈溪山能夠強行破除的了。

 陣內的其他人都成了廢物,生命的流逝讓他們都變得衰老遲鈍。

 而沒有被吸收靈力的宋小河也遲遲無法拔劍。

 要她出手與師父拼個你死我活,沈溪山是斷然開不了這個口的。

 梁檀啟動陣法之後,此起彼伏的哀嚎聲連綿不斷,所有人發出痛苦的尖叫。

 只見一抹抹白光從各處飄出來,往梁檀的頭頂匯聚。

 暴風驟雨之中,萬千白色光芒在中間形成巨大的光柱,旋轉著往上,往天空湧入。

 很快一個陣法就在頭頂的天穹出現,與地上的相互呼應,梁檀位於光柱的中間,雙臂展開,無數光芒從他體內散出,與那些星星點點的白光卷在一起。

 風越來越大了,天空壓得很低,彷彿隨時都要塌下來衣襬。

 耳朵裡盡是尖銳的哭喊和風的咆哮,洶湧的力量順著風一陣一陣撲來,將宋小河的長衣吹得獵獵作響,四條小辮狂甩。

 額前的發被盡數吹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緊緊擰起的雙眉。

 她在肆虐的風中用力站穩,連淚水都被瞬間吹散,雙眸充斥著紅血絲,死死盯著位於巨大的光柱之間的梁檀。

 手緊緊地攥著劍柄,卻沒有一絲力氣抽出來。

 梁檀將那麼多人捲進這件事中,為了一己私慾殘害人間生靈,將仙盟律法背得滾瓜爛熟的宋小河不可能不知他的後果。

 害了人的妖,被定義為惡妖,那麼害了人的凡人也同樣如是。

 作為仙盟獵師,此時拔劍迎戰,阻擋梁檀的行為,才是宋小河應該做的事。

 可她腦中卻如走馬燈一般,開始翻動著前半生的歲月。

 五歲時,宋小河開始真正記事,那年梁檀給她拿來一件紅色的衣裙,說這是小河的新衣裳。

 六歲時,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負氣用銅板跟人換了吃的,獨自跑進山林之中,是梁檀提燈夜巡,揹著她一步步走回家。

 八歲時,宋小河要學劍,梁檀就親手給她做了一把木劍,讓她威風赫赫地帶在身上。

 十歲時,宋小河被人嘲笑靈力低微,坐在櫻花樹下悄悄抹眼淚,梁檀給她打了鞦韆,讓她在櫻花樹下晃著玩。

 十二歲,宋小河決定考仙盟,練劍練得腰痠背痛,遍體鱗傷,梁檀去討了上好的膏藥,給她揉著青腫的手腕。

 十五歲,宋小河月考核沒過,被罰去了外


門,因為是內門弟子但靈力微弱而備受欺凌,有人故意尋事借對練之由削她頭髮,宋小河哭著跑回滄海峰,那是梁檀頭一次豁著老臉,用自己的靈尊名號剔除欺負她的外門弟子。

 十六歲生辰,宋小河站在櫻花樹下許下三個願望,希望自己能早日考進獵門,希望能早日與小師弟見面,也希望能與師父一直住在滄海峰。

 常開不敗的櫻花,是因為宋小河問師父,為何櫻花到了冬季就會枯萎,她說這麼漂亮的花合該一直盛開才是。

 於是那棵櫻花樹就不論春秋地盛放,再也沒有凋零過,落得滿地芬芳。

 宋小河知道,梁檀雖然一直敲她的腦袋,罵罵咧咧說她是天底下最蠢的徒弟。

 但他卻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

 她看著飄浮在空中落淚的梁檀,心中卻全然沒有了那些大義。

 斗轉星移,朝朝暮暮,十多年的歲月裡,宋小河沒有爹孃,沒有兄弟姐妹,她只有梁檀。

 只有師父。

 是在她教會她說第一句話,教會她走第一步路,教會她自己用筷子吃第一口飯的師父。

 是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的師父。

 宋小河太無助了,像在大霧之中迷路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風雨飄搖中,她哭得斷斷續續,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可憐地喚道:“師父……”

 沈溪山看著她,雨水將她的臉覆滿溼意,但淚水卻依舊明顯。

 這時候的宋小河,彷彿又變成了一株野草,她知道自己要被遺棄了,所以隨著風飄擺起來,支離破碎。

 他心口也蔓延著奇怪的情緒,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輕輕蹭了宋小河的臉頰一下,想將她的淚接在手中拿到面前來細細觀察,想知道究竟宋小河的眼淚有什麼特別,讓他心裡也能跟著難受。

 沈溪山道:“陣法啟動,我們已經無法阻止。”

 或許能讓宋小河的內心少些煎熬。

 正當四周哀嚎聲不斷時,忽而有一人闖進了漫天的紅光之中。

 沈溪山的眼睛好使,一眼就看了個清楚,驚詫道:“嗯?蘇暮臨?他進去做何?”

 宋小河的眼睛微微瞪大,往前走了幾步,果然在狂風之中隱約看見了蘇暮臨的身影在其中狂奔。

 就見他不受風的影響,動作矯健而迅速,眨眼就跑到了梁檀的位置,然後猛地往空中一躍,將空中的梁檀撲了下來。

 匯聚成光柱的那些白影馬上就開始往四處飄


散。

 梁檀被打斷施法,當即急紅了眼,抬手就揍了蘇暮臨兩拳,“放手!”

 這兩拳頭並不輕,蘇暮臨被捶得幾乎吐血,死死地抱住梁檀的腰不肯撒手,大喊道:“你在作惡之前,為何不先想想小河大人?!你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如今卻要拋下她去跟一個死人換命,你死了倒好,一走了之,那讓小河大人如何面對其他仙門?”

 梁檀到底是宋小河的師父,若是他當真將所有弟子的靈力用於啟動涅槃陣法,獻祭自己的生命去換死人復生,不管最後有沒有成功,梁檀都是必死的。

 那還活著的宋小河必定也會成為千夫所指。

 現在趁著陣法還未大成,阻止梁檀然後歸還眾人剩下的靈力,仍舊可以懸崖勒馬。

 宋小河心中滿是師徒之情無法動手,但蘇暮臨卻不管這些,他死死地壓住梁檀,說道:“你收手吧!人死不能復生,你做這些毫無意義!”

 梁檀氣得吐血,照他的臉上狠狠打了幾下,蘇暮臨登時鼻血橫流,沾滿了梁檀的手背。

 奈何蘇暮臨十分耐揍,就算是如此,也絲毫不鬆懈力道。

 眼看著光柱的那些白影加速消散,梁檀也顧不得那麼多,甩出一張符拍在蘇暮臨的肩頭。

 頓時他就承受了一股猛烈的力量,連帶著雙手也無法再使力,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箏往後飛出,摔出幾丈遠,重重地落在地上,翻了數個滾才停下。

 蘇暮臨噴出一口血,心腔一陣劇痛,手臂無力,撐在地上幾次使力,都沒能爬起來。

 梁檀再次飛到半空,將散開的白光凝聚。

 天色暗淡,雷雲壓下來,飛沙走石,驟雨不息。

 梁檀的身上開始散發瑩瑩的淡黃色光芒,從他身體的各處冒出,湧上天際。

 宋小河看得分明,那是梁檀自身的靈力,他這是開始獻祭自己了。

 “師父!”

 宋小河再也繃不住,哭喊著往前奔跑,風聲變得尖利,雨滴也兇猛,敲在她的身上全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卻不知躲閃,不知後退,大步往前,竭盡全力地呼喚,號啕大哭,“不要啊師父,不要丟下小河一人——”

 這麼多年的恨,怨,悔,以及數不盡的午夜夢迴中的思念,最終凝結為一句話。

 梁檀脖子上青筋盡顯,靈力的快速流逝讓他從年輕的模樣迅速變老,頭髮鬍子花白,面容佈滿皺紋。

 他聲嘶力竭,衝著天際高喊,像是在問天道,


又像是在呼喚兄長。

 聲音從天際傳來,無比渾厚,震耳欲聾,如同鳳凰在風中泣血:

 “頌微!”

 梁檀落下淚,哭著道:“歸不歸——!!!”

 萬人的哀嚎如同齊奏悲樂,刺目的光芒如倒灌的河流,一股腦地湧向天際。

 只聽雷聲滾滾,銀白的閃電如蛟龍一般在黑雲之中流竄,蒼穹出現異狀。

 梁檀察覺到不對勁,猛地低頭,就見蘇暮臨不知什麼時候竟爬起來了,手中夾著一張符籙,藍色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環繞不息。

 他嘴邊的血被胡亂擦了一把,蹭得半邊臉頰都是血痕,暴風將他的長髮繚亂,衣袍翻飛,唯有一張符夾在手中穩穩當當。

 蘇暮臨壓著雙眉,肅然地朝梁檀看了一眼,兩個一高一低,隔空對視。

 他知道宋小河在這件事上為難,因為梁檀的緣故,這幾日她哭了太多次,耗光了所有精神,光是看著面容就覺得憔悴。

 蘇暮臨的心裡沒有凡人的善惡,所以在眾人對梁檀出手的時候,他會站在梁檀那邊。

 而當梁檀置宋小河於不仁不義之地時,他就必須要站在宋小河那邊。

 宋小河不忍心動手,他就要成為宋小河的武器,助她解決梁檀所犯下的惡事。

 “九天神雷——”

 蘇暮臨將符籙拋起,縈繞著藍光的符籙懸浮在空中,被他併攏的指頭一點,大喝道:“召來!”

 梁檀將這句話聽了個一清二楚,臉上出現無比錯愕的神色,喃喃道:“哥哥……”

 正當他瞪大雙眼不知所措時,頭頂一聲雷聲轟然炸開。

 雷雲瘋狂地卷積,在中間形成一個龐大的雲渦,佔據了視線中的天穹。銀白的雷從九重天猛然落下,如一條蜿蜒的銀龍,裹挾著天崩地裂之勢,以極快的速度重重劈下來!

 震裂天地的雷聲炸響,混沌的天地亮如白晝,方圓百里仍有餘光。

 這是正兒八經的神雷。

 沈溪山想起宋小河第一次聽到神雷時,被震得耳朵失聰,第二次直接被雷聲震聾。

 他一個用力撲上前,將哭著往前奔跑的宋小河撲倒,將她抱住的同時,雙手緊緊地捂上她的耳朵,把她摁進自己的懷中。

 在這一個瞬間,他察覺自己的心,是出自本能地想保護宋小河。

 不只是耳朵。

 神雷落下之後,空曠的場地中央被砸出巨大的坑,地面黑乎乎的,灼熱的氣息在空中瀰漫。


 光柱徹底散了,陣法碎裂,梁檀從空中落下來,倒退好幾步倒在地上,噴出一大口血。

 方才他用盡靈力阻擋那一擊,幸而九天神雷斬惡誅邪最是兇猛,對上尋常凡人倒沒那麼厲害,只是聲勢浩大,否則梁檀這回早就排隊領孟婆湯了。

 饒是如此,他也受了極重的傷,倒在地上幾乎爬不起來。

 靈力迅速回到他的體內,梁檀從蒼老的模樣恢復年輕。

 他倔強地在地上掙扎,血糊得到處都是,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哥哥,好似瘋魔了。

 梁檀爬不起來,又哭又鬧,對蘇暮臨竭力伸手,“哥哥……”

 卻見步時鳶不知從什麼時候走出來,緩步來到梁檀的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在血泊中掙扎的梁檀。

 他以凡人之軀接下神雷,被砸碎了脊樑骨,已然是死路一條,如今還殘留著一口氣,無非是心中執念吊著,不肯就此死去。

 步時鳶的眼神是溫柔的,素手輕抬,腕子翻轉間,不知從何處飄來了一串櫻花,飄入梁檀的脊背裡。

 他這才有力氣撐起腰身,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梁檀跌跌撞撞,朝蘇暮臨的方向跑去,渾身抖得厲害,幾次摔在地上又爬起來,倔強得不行。

 宋小河也從沈溪山的懷中爬起,她的耳朵被保護的很好,這次沒再受到神雷的影響,聽見了師父不停地呢喃。

 她大步朝師父奔跑。

 就見梁檀停在蘇暮臨的面前,臉上的血淚糊在一起,渾身都沾滿了溼潤的泥土,看起來極為狼狽。

 “這世間,能夠用風雷咒召來九天神雷的,只有我哥。”

 梁檀哭著端詳蘇暮臨,想從他的眉眼神色中,找到與自己兄長有那麼一丁點的相似。

 然而沒有,蘇暮臨就是蘇暮臨。

 他膽小怯弱,愚笨愛哭,整日像個狗腿子一樣跟在宋小河身邊,他與梁頌微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可梁檀要死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便在這彌留之際,他寧願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