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歌且行 作品

第127章 家書抵萬金二

 更何況若是戰敗,所有人將難逃厄運。

 如今外面到處打仗,山匪更是趁著亂世胡作非為,從辭春城逃出去,能活下來的可能有幾成誰也不知道,再且說這是城中百姓土生土長之地,離開了這裡另尋生路實在是登天之難?是以城中只走了一批人之後便不再有人離開。

 五月中旬,雲塵突然下令,徵集城中的男丁在城門口的主幹道的兩邊挖地溝,開始暗布陷阱。

 戰爭真的要來臨了,城中的人意識到這一點,歡聲笑語在城中消失,取之而代的就是每個人凝重的臉色,和每日每夜挖地溝埋陷阱的勞作。

 城中一些花朵開始凋謝,意味著春天就要結束了,城中人心惶惶,失了往日的生氣。

 雲塵見狀,便命人打造了新的城門牌匾,將城中百姓召集於衙門的門口,站在臺階上告訴眾人,城中有高牆和將士們的守護,定會安全渡過難關,只要援兵一到,她就會帶兵反打回去,將敵軍趕出南延。

 雲塵向來是城中百姓信任的將軍,有她站出來說話,自然是極度振奮人心,將原本慌亂的百姓安撫得鎮定下來。

 隨後她命人掛上了新的城門牌匾,原本的“辭春城”被摘下來,新牌匾則是她親手題的字:不辭春。

 春代表著萬物復甦


,勃勃生機。

 不辭春,就意味生機會一直延續,經久不息。

 新的牌匾掛上之後,果真有著鼓舞人心的作用,城中的百姓像是有了新的希望一樣,恢復了日常生活,不再像先前那樣鬧得人人惶恐。

 可敵軍的撻伐的腳步終究不會停下,不論城中的百姓多麼相信雲塵,有著多麼美好的祈願,現實終究是殘忍的。

 正如梁檀在信中寫到的,天災和戰爭同時降臨在這片不幸的土地上,大旱之年,戰火焚燒,不辭春終究無法倖免於難。

 崇慶四十八年,六月十一。

 雲塵在衙門前敲響大鼓,將城中所有百姓召集於此,目的只有一個——讓他們收拾東西,棄城逃生。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百姓慌了手腳,爭先恐後地問雲塵究竟出了什麼事。

 事到如今也瞞不得,雲塵實話實說,言敵軍已經行至百里之外,用不了多久就會到達不辭春,他們一路看見活口便殺,導致報信的士兵也喪命,待消息傳到雲塵手裡時,敵軍已經非常近了。

 百姓們慌亂起來,有些人甚至痛哭起來,雲塵揚聲道:“諸位,請聽我一言。我知道諸位不願離開故鄉,可若不是生命威脅當前,誰又願意離開故土呢?而今敵人的號角已經吹響,百里不過幾日的路程,此處已經不再是能夠庇佑你們的地方,我與城中將士留下守城,若是勝了,自會去尋你們回來,若是敗了,你們去了別處另謀生路,也好過平白喪命於敵人的鐵騎之下。”

 她抬手,往城尾處指,說道:“那座山谷,乃是傳說中的龍息之谷,受龍神的庇佑,心存歹念之人無法進山,你們便從那裡離開,只要翻越龍息之谷,便是生路。”

 宋小河站在高樓之上,聽到這句話時一下就愣住了。

 這正是先前鍾潯之勸她從山谷逃命時所說的話,當時她心存疑惑鍾潯之是從何處聽來的傳言,現下看來,應當就是從雲塵這裡傳出的。

 阿竹轉頭,朝城尾處看,宋小河便也跟著看見了那座高聳入雲的山谷。

 這也是為何那高大的城牆只修了一半的原因,因為這座城的後面便是壯闊的山谷,呈半包圍的狀態,坐落在後方,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這座龍息之谷,守護著不辭春的另一半。

 雲塵一聲令下,並非兒戲,所有百姓開始議論起來,一時間惶恐的聲音充斥雙耳。

 “將軍!”

 忽而有一人大喝道:“敵軍當前,我們豈能捨將軍而去?!若是援


軍沒能到來,光憑城中的士兵如何能取勝?我不走!我要留下來與將軍一同守城!”

 雲塵擰起眉,斥責道:“所有人都要離開!不得留下!”

 誰知那男子沒有被嚇到,反而轉身,對著眾人高舉雙手,嘶聲大喊,“我們南延的男兒郎,自當是頂天立地,不懼生死之輩,今日我們若棄將軍士兵而逃,來日城破,敵軍翻越山谷追趕我們,自然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留下來助將軍守城!且萬惡敵軍犯我故土,屠戮我南延子民,便是為了我們的父母妻兒,也要留下來為他們爭一條生路,大家說是不是?!”

 片刻的死寂過後,不知是誰在人群中應和,一聲“是”喊得響亮無比,緊接著就陸陸續續響起了同樣的聲音。

 越來越響,越來越整齊,男人們舉起手臂,一聲又一聲地喊著“是”,喊著“衛我故土”。

 哭聲匯聚在一起,街道上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開始相擁哭泣,為災難的降臨,為即將的分離,淒厲的哭嚎與整齊的口令混合起來,竟震得宋小河心尖戰慄,頭皮發麻。

 雲塵多次想要阻止,發出的聲音都被這震耳欲聾的喊聲給淹沒。

 大敵當前,男人選擇留下與將士們共同守城,女人則帶著年邁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翻越山谷,謀求生路。

 宋小河知道其中一定有著數不清的爭執和難捨難分,更有不願留下來以身赴死的男人。

 但她沒想到,最後選擇留在城中的男人竟站滿了整整一條街。

 敵軍仍舊在靠近,事態緊急,安排城中百姓自山谷離開之事不能再拖,她親自帶著士兵挨家挨戶地讓人收拾東西,趕去城尾處集合。

 阿竹當然也在其中。

 她在城中有著萬貫家財,臨走時收拾的行李也不過小小一個包袱,讓婢女背在身上,站在了背井離鄉之列。

 雲馥則鬧得厲害,接連幾日,她都與雲塵大吵,歇斯底里的聲音傳遍整個宅子。

 臨行前一夜,雲馥病了,發了高熱,躺在床榻上落淚。

 阿竹去看望了她,正與她說著話時,雲塵端了一碗甜湯進來。

 褪去一身戎甲,雲塵不過是一個母親,她的身量也算不上高大,穿著樸素的衣袍往門口一站,她似乎與天下間的所有母親並無區別。

 阿竹衝她頷首,隨後起身走了,反手將門帶上時,她看見雲塵蹲坐在床榻邊,輕聲細語地跟雲馥說話。

 不論她們吵得多麼兇,雲馥說了多麼傷人的話,雲塵還是會帶上她喜歡吃


的東西,來到她的床邊慢聲哄她入睡。

 這好像也沒什麼特殊,是所有母親都會做的事。

 宋小河聽到阿竹又嘆了一聲,沉沉的。

 她感同身受,一下子心疼起她這個前世來,分明她自己也沒體會過這樣細膩的感情。

 師父只會在她生病的時候,給她圍上棉衣,將她拉到火盆旁邊烤,說出了汗就能好,然後把她的臉燻烤得焦黃。

 六月十四日,不辭春所有百姓聚於城尾。

 那是蔚為壯觀的場景,哭聲幾乎將宋小河給淹沒,所有人揹著行囊,哭紅了臉,與選擇留下的男人們道別。

 苦苦哀求的聲音直至現在仍舊不斷,但決心留下的男人們十分堅定,有的叮囑妻子照顧好孩子,有的叮囑父母好好活著,總之這一場死別,讓宋小河這個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擊內心的震撼。

 戰爭,給原本安寧祥和的百姓帶來了滅頂之災,讓他們不得已捨棄故土,另尋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沒有可以告別的親人,所以從頭到尾都是安靜的。

 雲馥的高熱還沒好,臉頰殷紅,整個人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她卻抓著雲塵的手不放,來到阿竹面前時,她的眉眼間滿是欣喜,笑得像個孩子,對她道:“阿竹,我娘說要跟我們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雲塵一眼,“將軍若是能與我們一起,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雲塵摸了摸雲馥的腦袋,沒有多說。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一場分離如此的難捨,正是因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別,日後怕不會再見了。

 城中必須留下人抵禦敵軍,若是敵軍前來發現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著山谷,尋找到逃亡的百姓,屆時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下。

 但若是將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戰是死局,也會讓敵軍元氣大傷,在此處修整許久,這才給逃走的人爭了一條活路。

 眾人哭喊夠了,在雲塵強硬的命令下,開始啟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視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戰爭來臨時,總有人要站出來扛起重任,擔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懼,也絕不後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頭看了一眼。

 山腳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著父母妻兒的遠離,山上人的每一次回頭,都會讓他們掉一滴眼淚。

 為牽掛,為死別。

 宋小河心口悶得厲害,


喘不過氣地難受著。

 接下來很長一段路程,隊伍之中哭聲都未平息。雲馥本就高熱,又走了許久的路,身體已然有些支撐不住,雲塵便揹著她走,嘴上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在一眾哭聲之中尤其明顯。

 走在身邊的阿竹自然也能聽見。

 那是一段綿綿婉轉的曲調,悠長而安寧,似將無數溫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飽含愛意。

 不知怎麼的,面對著方才那悲壯的分離場面阿竹都沒什麼反應,此刻聽到這柔和的小曲兒,卻低頭落淚了。

 宋小河感覺到視線模糊,豆大的眼淚無聲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給擦去,連哭都是無聲的。

 走到後來,雲塵見雲馥睡著了,便喚來一個婢女,將雲馥小心翼翼地換到了婢女的背上。

 雲馥的手原本摟住了雲塵的脖子,還將十指相互扣住,約莫就是怕母親在自己睡著之後離開。

 但她病得重,意識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輕易被拉開了,到底是沒能留住母親。

 阿竹看在眼裡,也沒說話。

 是了,雲馥與母親的道別是悄無聲息的,她甚至還在睡夢裡,並不知道母親要離開,回到城中去,與城中的士兵和百姓們一同守城。

 宋小河覺得在這一刻,謎底算是揭開了。

 雲塵並沒有隨著這些百姓逃離,更沒有帶著士兵棄城,她最終還是會回去,是以那些書上記載的,口口相傳的,都是假的。

 是顛倒黑白的汙衊,是莫須有的抹黑,是對雲塵的惡意折辱。

 雲塵拉著阿竹走到了一旁,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折起來的紙,隨後遞給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煩你。”

 阿竹道:“將軍但說無妨。”

 雲塵道:“這是城中的地圖,我在城中各處埋下了極其重要的東西,具體地點在圖上都圈出來,你將此物好好保管,日後若有機會再回城中來看一看,將那些東西挖出來。”

 阿竹:“那些東西,是什麼?”

 宋小河在心裡也問出了這個問題,甚至有些緊張,飛快在腦中猜測著埋著的到底什麼東西。

 是錢財嗎?還是她留給雲馥的東西,亦或是什麼軍中秘密信件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