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生者
說是了卻執念,可將死之人對世間多有留戀。
“好在……故人已逝——”
寧不為眼前一晃,忽地就回到了當年寧府的澹懷院。
與之前在渡鹿的惑心陣中不同,此時他意識清醒,如同時隔多年,遠行歸家的遊魂。
澹懷院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古樸雅緻的院落,門兩邊種著兩棵桂花樹,蜿長廊外是一片青玉色的九葉蓮,中有青石鋪就的蜿蜒小路,一直延伸到院門口,往外一抬眼便能看見蒼青的沉月山。
“這麼小的孩子。”身後響起一道有些陌生的聲音。
寧不為猛地轉過身去,便見寧行遠站在連廊下,神色微微有些苦惱。
但顯然方才不是他在說話,寧不為定睛一看,卻見從寧行遠玄色的寬袖中探出了一根翠綠的藤蔓,上面長著鋸齒狀的小葉子,順著寧行遠的手臂爬到他肩膀上。
正是尚未化形的晏蘭佩。
而且要比他記憶中的細不少。
他順著寧行遠和晏蘭佩的目光看去,就發現有個不過五六歲的男童蹲在成片的九葉蓮中,面無表情地伸手揪著花瓣往嘴裡塞。
寧不為嘴角抽了抽。
那是剛被接到寧家主家的他自己。
但是他不記得有這麼個場景了。
寧行遠嘴巴未動,寧不為卻聽見了他的聲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寧行遠和晏蘭佩在他們識海中的對話。
“應該能養活。”寧行遠說。
“你又沒養過。”晏蘭佩道:“他胳膊還沒我粗。”
寧行遠嚴肅道:“渡鹿我養活了。”
“你撿到渡鹿的時候他都十二了,跟小不點不一樣。”晏蘭佩說:“聽說這麼小的孩子連吃飯都要喂呢。”
寧行遠皺了皺眉,“那也得養,他在的旁支人都死光了,被寧帆那一支帶去讓他修了無情道。”
“這不是胡鬧嗎?這麼小的孩子修什麼無情道,他連無情道是什麼都不知道。”晏蘭佩不贊成道:“那我們還是養著他吧。”
“他不跟我說話。”寧行遠試著往前走了一步,蹲在九葉蓮中的小孩警惕地退後了一步。
晏蘭佩興致勃勃地給他出主意,“你板著臉他自然害怕,你笑一笑。”
寧行遠神色僵硬道:“怎麼笑?”
“像隔壁大街上賣豆腐的葉夫人那麼笑,慈祥又和藹。”晏蘭佩建議。
寧行遠僵硬地扯起嘴角彎腰看向九葉蓮裡的小孩。
圍觀的寧不為默默地扶額。
果不其然,馬上就傳來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聲。
眼前的畫面突然開始模糊,晏蘭佩虛弱的聲音有點尷尬,“回溯得太早了。”
果然,下一瞬畫面就變成了十年之後。
“寧行遠!你別讓寧乘風再薅我葉子了!再薅就禿了!”晏蘭佩怒道。
寧行遠揣著袖子微笑道:“誰讓你總招惹他。”
晏蘭佩說:“我那是稀罕他,那麼個小不點都長這麼大了,跟養兒子似的。”
寧行遠面不改色同對面揪著九葉蓮的少年道:“乘風,綠藤說它要當你爹。”
寧不為頓時炸毛,伸手就拽住那根藤蔓要薅它葉子,“他怎麼不上天呢!”
晏蘭佩一邊躲一邊控訴道:“寧行遠!每次都是你招惹他!”
寧行遠八風不動地笑道:“多可愛啊。”
“你們姓寧的都有毛病!”晏蘭佩罵道。
晏蘭佩被寧不為打了個結,氣得葉子都快掉光了,“小兔崽子,等我化形了非要揍他一頓!”
“它說你找揍。”寧行遠掐頭去尾傳了話。
少年拎著劍就要跟那藤蔓打架。
晏蘭佩苦惱地問寧行遠,“這回我要輸還是贏啊?”
寧行遠抬頭看了眼遠處的青山,“他被先生從萬玄院罰回來了,讓他贏一把開心開心。”
“唉,哄孩子真難。”晏蘭佩嘆了口氣,跟少年打了起來。
聲勢浩大,實則都沒用上一成的功力。
五百年後的寧不為站在他們身後,聽著令人哭笑不得的對話,扯了扯嘴角。
待少年走後,寧行遠便帶著晏蘭佩去了沉月山。
“你在此閉關,待春分那日化形。”寧行遠將他放回了本體上。
參天巨藤高聳入雲,底下的根系佈滿了整個沉月山。
“方才我不是跟乘風鬧著玩,是真打算化形成男子。”晏蘭佩道:“一名英俊高大的男子。”
寧行遠無奈道:“你要化形成何種模樣是你的自由。”
晏蘭佩客氣道:“多少還是要考慮一下你的意思。”
寧行遠停頓片刻道:“其實我覺得——”
晏蘭佩道:“你的意思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寧行遠:“…………”
好一根有主見的藤。
“我化形之後絕對要比寧乘風高。”晏蘭佩堅持道。
“他今年十六的生辰的還沒過,還會再長的。”寧行遠說:“跟他較什麼勁。”
“他天天薅我葉子,他薅我一片葉子我就拔他一根頭髮。”晏蘭佩語重心長道:“讓他見識世間險惡,藤不可欺。”
寧行遠無奈又好笑道:“春分那日他應當放假了,我喊他回來觀你化形。”
“我要第一個見你,第二個見他。”巨藤上的藤條纏住他的頭髮,悄悄拔了一根。
寧行遠:“可以……但你不要拔我的頭髮。”
“你管教無方,讓乘風薅我葉子,你倆同罪。”
寧行遠笑道:“你這藤可真小氣。”
一人一藤在沉月山頂看月落,一直聊到半夜。
“我打算把回春陣傳授給渡鹿。”寧行遠說。
晏蘭佩愣了一下,“你並不是說乘風比渡鹿合適嗎?”
“乘風一心要修無情道,怎麼勸都不聽,現在教給他回春陣是害他。”寧行遠道:“渡鹿脾性雖有些瑕疵,但心地良善,心性也算堅定,教給他也能護一方平安。”
“可他不姓寧。”晏蘭佩提醒他。“法不輕傳。”
“道不藏私。”寧行遠道:“況且他是我唯一一個親傳弟子。”
“你才多大,過了年才九十九。”晏蘭佩道:“放在修士裡還是毛頭小子。”
“放在凡間界都是長壽了。”寧行遠站起來,笑道:“我下山了,春分那日我來接你。”
晏蘭佩聲音很是開心,“把乘風也叫上,但是得讓他走你後面,我要第一個見你。”
“好。”寧行遠走了一段路,轉頭盯著地面匍匐著的一小根綠藤,“春分之前不許下山。”
“哦。”那小藤蔓委屈巴巴地往回爬,爬到一半又轉頭喊他:
“寧行遠,春分那天你倆都得來啊。”
“都來。”
“我要第一個見你。”
“放心。”
寧行遠轉頭看了那藤蔓一眼,“不用太高,比我矮一點就行,乘風他長不了多高。”
“好。”晏蘭佩開心地衝他揮葉子。
日月盈昃,轉眼便到了春分那日。
化作人形的晏蘭佩坐在沉月山頂,等著寧行遠和寧乘風來接自己。
藤蔓化而為人,身姿頎長,容貌昳麗,身量正好比寧行遠矮上一寸,卻又比少年寧乘風高上幾寸,除了這張臉不怎麼英武外,其他的都很讓藤滿意。
可他自日升等到月落,也不見人來。
沉月山上被寧行遠設好了結界,他從裡面千辛萬苦破開結界,準備找寧行遠和寧乘風這兩個沒良心的痛罵一頓,卻愣在了空中。
橘紅的晚霞之下,是一個血色陰翳的寧城。
他自半空飛過,到處都是斷臂殘肢和嶙峋白骨,屍山血海流血漂櫓都不足以形容此間慘狀。
待晏蘭佩到了寧府所在,偌大的寧府已經化作了一片廢墟,他頓時慌了神。
“寧行遠!”
“乘風!”
“渡鹿!”
他喊著最親近的幾個人的名字,卻遲遲得不到回應,他衝向澹懷院的位置,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場景。
青玉色的九葉蓮叢中,有個人背對著他站在那裡。
看到熟悉的身影,晏蘭佩頓時放下心來,說出了自己化形之後的第一句話:
“寧行——”
噗嗤。
一截染血的長劍刺穿了寧行遠的脖頸,鮮血滴滴答答落在了青色的花瓣上。
“寧行遠!”晏蘭佩震驚地喊了他一聲。
寧行遠聽見他的聲音,似乎是想回頭,有人將長劍拔出,鮮血頓時噴湧而出,在暗色的天空下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整個人無力地向後倒去。
漂浮在半空中的寧不為瞳孔驟然縮緊,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接人,可對方卻從他半透明的身體裡穿了過去,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寧行遠身後,渡鹿手中握著那把染血的長劍,一臉的驚慌失措。
“不、不是我……不是我!”渡鹿驚恐地搖著頭,將劍扔到了地上,“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渡——鹿——”晏蘭佩悲憤填膺怒喝出聲,整個人化作一株參天巨藤紮根於澹懷院。
無數藤刃刺向渡鹿,而驚慌失措的人竟然化作了一個幻影倏然消散,任憑晏蘭佩怎麼找都找不到。
寧不為不受控地雖藤蔓升向高空,目光卻死死地盯著寧行遠。
溫潤清俊的人睜著眼睛,玄色的長衫鋪在青色的九葉蓮花叢中,怔怔地望著他,那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裡黯淡無光,倒映著漫天霞光。
死不瞑目。
寧不為張了張嘴,喉嚨裡卻發不出聲音來。
這是晏蘭佩的溯魂之境,他只是跟隨晏蘭佩進來的遊魂,這些只是晏蘭佩的記憶。
而他自己對寧行遠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年關前轉身前的匆匆一瞥。
他將鎮紙留給寧行遠雕刻,習以為常的匆忙告別,自此生死相隔。
待他回來,一切都天翻地覆,說寧家害了巽府參商二州的千百萬人口,說那詭異可怖的妖藤,說力挽狂瀾卻不幸隕落的寧行遠……
人人都對著寧家喊打喊殺。
寧家活著的人所剩無幾,從前有多風光,現如今便有多落魄,他顛沛流離孤身逃亡,連寧行遠的屍身都未曾找到。
藤蔓沖天而起,密密麻麻的藤蔓盤亙在寧城,不斷向外擴展,竟是竭力籠罩住了大半巽府。
屍山血海,無垠焦土。
藤妖哀鳴,摧心斷腸。
回春大陣在自寧城為中心,集天地浩蕩靈氣,欲逆天而為,死而復生。
朱雀斬邪,回春復生,寧行遠憑藉二者斬妖除魔無數,亦曾救無數生靈,攢無量功德,耳濡目染之下,沒有人比晏蘭佩看得更多更明白。
可他終究不是寧行遠。
回春大陣失敗反噬,被他救下的人變成了半藤半鬼的傀儡,被趕來的修士誤以為妖邪,統統誅殺殆盡。
晏蘭佩心中大慟,要去阻止他們,可反噬太過,無數藤蔓化作枯木,自此修為盡失,靈識湮滅,他變回了一株普通的藤蔓。
眼前的畫面潰散成點點星芒,寧不為回神,便見心衰力竭的晏蘭佩坐在地上,半截身子都化作了黑色的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