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雲中(十)
聞鶴深想了想說:“行遠公子不是乘風哥哥的兄長嗎?”
“嗯。”聞在野想起寧乘風那位驚才絕豔的天才兄長,還是忍不住惋惜,“行遠公子才九十九歲,已是大乘大圓滿,師父之前還斷言行遠公子不出兩百歲必定飛昇。”
聞鶴深年紀尚小,卻也忍不住因為他遺憾的語氣而難過起來,“可是他死了呀。”
聞在野沉默了下來。
因著寧乘風的關係,他曾見過寧行遠幾次,那是個溫潤謙和的青年,待人和善,可偏偏就是這麼好的一個人,在修真界動輒幾百上千的壽命裡,甚至沒有活過一百歲。
哪怕只是築基少說也能活上三百歲。
“乘風哥哥的兄長死了,他一定很傷心。”聞鶴深窩在他懷裡道:“我那次夢見哥哥你死了,都哭了好久。”
“夢都是反著的。”聞在野好笑道,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你這麼小,想得倒是不少,趕緊睡覺,不然長不高。”
聞鶴深仰起頭看他,“真的是反的?”
“當然。”聞在野一本正經地同他說:“我是要活上千歲的,然後在十三峰收好多徒弟,讓他們都管你叫師叔。”
“那如果他們和我一樣背符文經咒背不過,我也可以像師父訓我一樣訓他們嗎?”聞鶴深問。
“當然。”聞在野失笑,“不過你還是要當個好脾氣的師叔,這樣我的徒弟們才會喜歡你。”
“哦,那我就不訓他們了。”聞鶴深嘀咕道:“我脾氣很好的。”
小孩子心事少,說出了也就忘記了,聞在野卻是睜眼捱到了天亮。
又過了幾天,聞鶴深因為沒背過心法被聞斯打了手心,躲在長生崖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聞在野在一棵粗壯的楓樹後面找到了哭成一團的小人,蹲下來用袖子給他擦淚,“小鶴,師父在四處找你呢。”
“……師父壞,他肯定又要打我屁股。”聞鶴深一邊控訴一邊還有些害怕,抽噎道:“哥,我真背不過,好長呀,為什麼非要我背這些不懂的東西?”
聞在野笑道:“你背會了才能修煉,才會變厲害。”
“跟你和乘風哥哥小辭哥哥一樣厲害嗎?”聞鶴深吸了吸鼻子。
“應該比我們還要厲害。”聞在野哄他,“你可比我們三個聰明多啦。”
聞鶴深眼睛一亮,對一個十歲的孩童來說,十五六歲的大哥哥們是他最嚮往的榜樣,既不像同齡人那般幼稚,又不像師父師伯們那般沉悶,總是意氣風發的。
“那我會好好學的。”聞鶴深站起來,擦了擦眼睛,被聞在野拉著手往長生崖下走,走到一半聞到膳食居里傳出來的香氣,忍不住嚥了咽口水,“哥,我想吃糖炒栗子了。”
“等你背完這篇我便給你買。”
“好!”
可那篇心法實在是太長了,十歲的小孩子磕磕絆絆背了近半個月,才勉強背了個囫圇。
而聞在野送出去的無數封信終於有了迴音。
他將剛買好的糖炒栗子放在了袖子裡,便匆匆忙忙地往山下趕。
他是在雲中門山下的鎮子裡找到的乘風。
總是矜貴到連發帶都要從錦衣閣挑半天的小公子穿著一身破爛的布衣,抱著一柄被布條纏繞住的刀站在狹窄逼仄的巷子裡,神色漠然地躲在陰影裡,兩頰瘦到凹陷,唯獨一雙眼睛倔強到發亮。
可見到他的一瞬,還是兀得紅了眼眶,繼而又緊繃起下頜,垂下了眼睛。
“乘風!”聞在野跑過去,上下打量他,眼睛酸澀,“太好了,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你的信我都收到了。”寧乘風抓著懷裡的那柄刀,少年清瘦的手背因為過分用力而露出了青筋,“之前不方便回信,我只是來……看看你,便要走了。”
聞在野抓著他的手腕不放,“你要去哪兒?”
“我——”寧乘風噎住,卻又實在找不出能圓謊的理由,整個人如同繃緊的利刃,冰冷又沉默。
聞在野道:“你隨我回雲中門。”
聞在野知道並非如他所說之前不方便回信,如今寧家人人喊打,他定是怕拖累自己,才遲遲不肯回信。
他現在也許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聞在野想。
寧乘風沉默地站在陰影裡,沒有回答。
“雲中門沒有加入崇正盟,同巽府也遠隔十萬八千里,何況我師父那麼厲害,那些人定然不敢來找麻煩。”聞在野篤定道:“十三峰的護山大陣很厲害的。”
少年人總是天真又莽撞的,對自己,對他人,都有著不切實際的期望和自信。
成日管束著他們的師長在他們眼裡便是頂破天的厲害了,不然怎麼能將他們管得服服帖帖,拎出去的名頭都是響噹噹?
寧乘風抿緊了唇,眼下一片青黑,他疲於奔命這些時日,早已精疲力竭,他太想有個地方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或許是柳州離寧城實在太遠,或許是聞在野的語氣過於篤定,又或者,他真的累到了極點,聞在野拽著他上山的時候,他並沒有拒絕。
那條上山的路依舊很長,火紅的楓樹林像是要燒起來,只是這次他們都格外沉默。
聞在野沒問關於寧家的任何事,生怕惹得好友傷心難過,他拿出袖中的栗子來遞給乘風,“剛買的,還熱乎著。”
寧乘風並沒有什麼胃口,聞在野卻給他剝好了幾粒遞到了他手裡。
“小鶴嚷嚷著要吃好久了,今天才買給他。”聞在野道:“不過你來得正好。”
寧乘風笑了笑,臉上卻滿是勉強,他吃了幾粒熱乎著的栗子,“我吃了他的栗子,只怕他又要鬧你。”
聞在野見他笑,心放下了一點,“明日我再買給他也是一樣的。”
十三峰人不算少,聞在野思來想去,只能暫時將他安置在膳食居後的柴房裡。
“這裡鮮少有人來,你暫時先委屈一晚,待我同師父稟明後,再讓他好好安置你。”聞在野有些愧疚道:“我早該下山去找你的。”
寧乘風搖頭,“你肯收留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們是好兄弟,你再這般客氣我就要惱了。”見他神色疲憊,聞在野便將身上的丹藥符咒全都掏給他,“待我回去再找些來給你,我先去峰頂找我師父。”
寧乘風點點頭,在他走到門口時又喊住他,“在野,若是你師父不同意也無妨,我自會下山去。”
聞在野搖了搖頭,篤定道:“師父絕對不會趕你走的,你莫要多想。”
他急匆匆去了聞斯的住處,同他稟明情況。
聞斯時年三百歲,是個嚴厲刻板的師父,聽自己的大徒弟說明原委,沉吟半晌道:“茲事體大,須由掌門定奪,”
聞在野愣住,“師父,我們悄悄將他藏起來不行嗎?等風頭過了,我便送他去安全的地方。”
聞斯看著他,神色莫名,“整個修真界八府十七州,寧家獨佔巽府參商二州,極盛時莫說無時宗,便是所有宗門世家加起來都要禮讓三分,可巽府如今寸草不生……偌大的寧家都護不住他,咱們雲中門在修真界排名甚至進不了前二百,在野,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這十七州,哪裡有什麼安全的地方。”
那是聞在野第一次見他師父露出那般神色,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他覺得無所不能的師父和宗門,原來也不過是無數人與宗門中普普通通的一個。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間,聞鶴深蹦蹦跳跳地撲到他懷裡,開心地問:“哥,哥,我的糖炒栗子呢?”
“給你乘風哥哥吃了。”聞在野向來不騙他,“明日我再給你買。”
聞鶴深這次倒沒有鬧,大約是看出他心情不好,小心地問:“乘風哥哥呢?”
“在柴房……”聞在野思來想去覺得師父那凝重的神色不對,將聞在野放下來,囑咐道:“你乖乖睡覺,我出去一趟,馬上就回來。”
聞鶴深被他抱到床上,“哥,我想吃糖炒栗子。”
“嗯,回來給你帶。”聞在野笑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步履匆匆地轉身離開。
聞鶴深一會兒想著他的糖炒栗子,一會兒又想著那難背的心法,沉沉睡了過去。
聞在野去膳食居給弟弟買了栗子,再到柴房發現沒有人時便知道壞了事情。
寧乘風被關到了刑誡堂的地牢。
聞在野進不去,第一反應是要去找師父聞斯理論,他那麼信任師父,可轉頭師父卻將他的朋友關進了地牢。
可是卻在門外聽見了聞斯刻意壓低的聲音:“……已經通知了崇正盟的人,待天亮便能到了……”
“此事是我管教不力,讓在野做了糊塗事,我會好好教訓他的……”
“……他年紀小,尚不懂明辨是非……是。”
聞在野眼底愕然,踉蹌著退後兩步,只覺得昔日師父那無所不能的高大形象在心目中轟然崩塌,御劍匆匆往刑誡堂趕去。
仗著同守門的師兄熟悉,他混進了刑誡堂。
重鎖上的失靈陣散發著幽冷的光,龜裂的石板上覆著黑褐的血跡,寧乘風坐在乾草堆上,臉上多了幾道血痕,見到他來卻是鬆了一口氣,“我是不是連累你了?”
聞在野愣住,心底五味雜陳,“自然沒有,是我……暴露了你的行蹤。”
“外面有人守著,等會兒我去引開他們,你趕緊趁機逃跑。”他對寧乘風道:“我將腰牌給你,用腰牌打開護山大陣就能從雲中門出去,跑得越遠越好。”
寧乘風皺眉道:“那你怎麼辦?”
“不用擔心我。”聞在野將雕刻著仙鶴祥雲的玉牌強硬地塞進了他手心裡,衝他笑:“乘風,一定要快,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混亂非常。
大約是寧乘風這個倒黴蛋運氣太差,跑了沒多久,正好碰上了趕來十三峰的崇正盟諸人。
刑誡堂聞在野拖了一炷香的時間,最終還是被察覺,聞斯帶著雲中門眾人追來,前有狼後有虎,寧乘風知道自己是逃不過了,只能緊緊攥著朱雀刀,眼底發狠盯著崇正盟的人,大不了就同歸於盡。
他也沒什麼好活的了。
崇正盟本意是要活捉,自然顧忌著不能下死手,此事發生在雲中門,聞斯等人自然也要表態,開啟了護山大陣,勢必要將寧乘風圍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