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蘭:“是我高估了你們的專業。”
“作為孩子的母親,你怎麼能這樣?”女醫生再也忍不住了,“我第一次見到,在得知自己兒子健康時還能感到不滿意的媽媽,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李蘭:“你剛剛還說自己專業。”
女醫生:“……”
李蘭牽著李追遠的手,轉身離開了這家診所,李追遠跟著媽媽的步調走著,低垂著頭,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他們沒有回家,而是來到了另一家涉外醫院下屬的心理診所。
李追遠被新的醫生帶進去,進行檢查。
四十分鐘後,門打開,李追遠被帶了出來。
醫生面露嚴肅地說道:
“女士,我們現在初步懷疑你的兒子有較嚴重的精神分裂和自閉症徵兆,在我們的問診中,這應該和他的家庭情感生活有關。
他很渴望來自母親的關心與陪伴。
所以,我希望在接下來的療程中,作為孩子的母親,你要儘可能地配合我們,這樣你的兒子才能重回健康。”
聽完醫生的話,李蘭低頭,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李追遠,問道:
“好玩麼?”
“媽媽,我……”
醫生看不下去了,他伸出手擋住了李蘭:“女士,你不應該對你的兒子這般嚴厲,他現在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你必須要引起足夠的重視,否則以後……”
李蘭沒繼續聽下去,轉身就走。
“女士,女士!”任憑醫生怎麼呼喊,她都沒回頭。
李追遠小跑著跟了上去。
李蘭在衛生間前停下,李追遠也停了下來,這裡正好有一面大鏡子,映出了母子倆。
李追遠看見鏡子裡的媽媽,她在盯著鏡子裡的她自己,眼裡流露出了一抹厭惡。
連帶著當她將目光下移,落在鏡子裡的李追遠身上時,眼裡的厭惡依舊沒有消失。
“媽媽……”
李追遠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蘭的袖口,他很想問媽媽,自己要怎麼做,才能讓她像以前那樣喜歡自己,而不是近幾年以來變得越來越淡漠。
他相信自己只要知道了,就能很快改正,因為他學東西很快。
“阿蘭,阿蘭,阿蘭!”
外面,傳來爸爸的呼喊聲,他滿頭大汗地跑過來,顧不著喘氣,緊張地問道:“阿蘭,小遠怎麼樣,有沒有問題?”
“爸爸。”
“哎,兒子。”
李追遠被父親擁入懷抱。
李蘭看著這對正在相擁的父子,她似乎在努力剋制,但嘴角的肌肉依舊微微翹起,露出了一抹嘲諷的笑容。
男人抬起頭,看見了。
這一刻,過去不斷積壓在心底各種情緒,終於無法再抑制,他幾乎是用顫抖的聲音發出著低吼:
“阿蘭,你到底要怎麼樣,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滿意,你就非要用這種方式來折磨我們?”
吼完,他坐在地上,哭了。
“爸爸,不哭。”李追遠上前,想要幫父親擦拭淚水。
卻又正好迎上了母親的目光,他當即停下了所有動作。
李蘭閉上眼,過會兒,又睜開,然後她轉身向外走去,留下原地的父子倆。
李追遠看著前方,鋥亮的瓷磚上,倒影著母親漸行漸遠的背影。
……
“為什麼你還在?”
床上,對著裹著被子瑟瑟發抖的“自己”,李追遠問了第二遍。
可對方,卻依舊沒給出回答。
李追遠搖了搖頭:“謝謝你,幫我在那次檢查裡騙過了醫生,但你不存在的。”
自己,沒有精神分裂。
話音剛落,薄被落在了床上。
先前那個裹著它瑟瑟發抖喊媽媽的“自己”,不見了。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
四周,忽然傳來清晰的水流聲。
濃密的黑暗終於褪去,轉為一種淡墨潑灑出來的灰。
但至少,能見度是上來了。
李追遠慢慢站起身,再次環視四周。
他是站在床上,卻又像是站在船上。
因為周圍,是漆黑翻滾的江濤,而江水裡,則漂浮著一具具屍體,屍體密密麻麻,如同望不到盡頭的稻田。
“太爺說,坐齋後我就能恢復正常了。
可為什麼,我還是做了夢。
而且,
還是這樣的夢……”
此時,江面上好像是起風了。
風從那些屍體間穿過,帶來死倒身上獨有的屍臭。
比稻香,濃郁無數倍。
李追遠站著看了很久,他甚至還走到床頭位置,用手撐著床欄看。
他不知道這個夢還要持續多久,自己好像也沒有主動醒來的辦法。
不過……
李追遠在床上坐下,將亂了的薄被整理,再整齊摺疊,躺下,將被子蓋在自己肚子上。
嗯,
他準備睡覺。
……
“嗯……”
李追遠睜開眼,外面的已經天亮。
他知道,自己真的醒了。
這一覺,睡得很舒服,整個人神清氣爽,精神飽滿。
李追遠不由疑惑,難道在夢裡睡覺,就是真正的深度睡眠?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像昨晚那樣的夢,他不僅不介意了,反而有點留戀。
畢竟,再恐怖的噩夢,經歷得多了,他也能習慣。
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身上脖子、手腕和腳腕上的黑線圈,居然自己斷了。
太爺說早上就能剪掉的,應該不礙事吧?
下了床,走到門口,推門前,李追遠閉著眼,開始深呼吸。
這是他從媽媽那裡學來的一個習慣,媽媽經常起床後,會站在衛生間鏡子前,很努力地做著深呼吸。
雖然哪怕是到現在,李追遠也不清楚這麼做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不過,在推開門,溫暖的陽光覆蓋在自己身上後,李追遠嘴角露出了笑意,彷彿昨晚的一切陰霾在此刻都煙消雲散。
端起臉盆和牙刷杯子,李追遠來到露臺旁接了水,開始洗漱。
“小遠,洗漱好下來吃早飯。”劉姨在壩子上喊自己。
“好的,劉姨。”
李追遠下了樓,小木凳這次沒擺在屋裡,而是在壩子上。
木凳上此時已經擺著一碗白粥、一個鹹鴨蛋、一碟酸茄子和一碟醃姜。
“鍋裡還有粥,要不,我再給你拿個鴨蛋?”
“夠吃了,劉姨,謝謝劉姨。”
“謝什麼,這是劉姨的工作。”
李追遠有些好奇,太爺到底得給劉姨開多少的工資。
不過,想來太爺的錢是夠用的,雖然他過得很“奢侈”,但他進項也多,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子女,也不存錢,掙多少花多少。
“劉姨,我太爺出門了麼?”
“沒,還沒起呢估計是。”
“哦。”
李追遠開始吃早餐,他先將鴨蛋空頭對著木凳敲了敲,再順著裂紋剝開一個口子,然後拿在手裡,用筷子尖從裡頭挑出來吃。
快吃完時,看見距離自己二十米處的壩子東端,也擺出了方木凳小板凳,上面也放了白粥和鹹菜。
昨天自己見到的那個小女孩被她奶奶牽著手走出來,坐下。
她今天穿著一件紫色旗袍,比小黃鶯的那件要保守太多,而且她旗袍上的繡紋也更精細豐富。
另外,她今天還換了一個髮式,上面還插著一根木簪。
這種穿衣講究,在農村裡很少見,尤其現在還是夏天,要知道,大部分男孩子都是穿著一條三角褲滿村跑。
劉姨又搬來一套方木凳小板凳,這次木凳上擺著一套茶具,她低頭對那位老奶奶說了些什麼,老奶奶擺擺手,劉姨離開了。
而老奶奶,則是蹲在女孩面前,對她細語柔聲。
女孩坐在那裡,目光平視,和昨天一樣,她的眼裡好像就沒有其他人。
但老奶奶的勸說到底還是起了作用,女孩默默低下頭,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李追遠注意到她是夾一筷鹹菜兩口粥,再夾一筷子鹹菜兩口粥,頻率從沒變過。
老奶奶給她剝了鹹鴨蛋,想遞給她時,她停住了,身體,似乎也開始輕微的顫抖。
老奶奶馬上道歉,將鹹鴨蛋拿開。
女孩這才繼續用餐,還是一筷子鹹菜兩口粥。
目睹這一幕的李追遠,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人,那是他在少年班的同桌,他吃飯也是這樣,會把餐盤裡的菜和飯提前規劃好,多少菜配多少米飯,吃到最後,肯定是菜飯全部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