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人面疽
走廊的消毒燈散發著幽暗的藍光,帶著淺淡的紫色。那種憂鬱又回來了。父親的裡衣是深色的,我跟在他的後方。這巨大的、漆黑的剪影籠罩我,讓我不被那種憂鬱侵蝕。直到來到一扇厚重的、有著螺旋門閂的門前,他轉過身看著我,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消毒燈的光映在他的眼中,讓他的瞳孔趨近於一種紫羅蘭的顏色。
他打開門花了一點時間。屋裡的光線也很昏暗,但不像屋外那麼冷,是暖色調的。沒有其他研究員在場,也沒有警務人員,只有我們兩個走向屋內的一處設施。有些複雜的儀器,和一個玻璃的保溫箱。父親小心地從裡面抱起什麼,示意我上前。
那是一個嬰兒。
“你看,你當哥哥了。”
一個小小的、被潔白柔軟的毛巾包裹的嬰兒。他也是柔軟的,光是看著,我就沒有觸碰的勇氣。父親半跪下身,鼓勵我抱一抱他,他的手則在下方託著。他那麼小,看上去不是很健康,但對不到十歲的我來說實在太過沉重。我很快鬆開他,讓他的重量回到父親身上。殘留在手上的熱乎乎的溫度,是保溫箱,還是生命本身,我分不清楚。
我從未見過父親露出那樣的神情。
如此慈愛,慈愛得如此純粹。他輕輕晃著臂彎,懷中甘甜睡著的嬰兒,發出均勻的呼吸。他的眼中,那種極盡溫柔的光幾乎要凝聚成一滴眼淚。大概是怕弄髒嬰兒的臉,它始終沒有垂落,只是恆久地懸掛在視線之中。我不禁想,或許我出生的第一天,他也曾這樣看著我。
“這孩子跟你一樣。打出生起,也沒見過媽媽。”
他這麼說著,語氣中有難以掩飾的憂愁。
“但是沒關係。他不會是一個人長大……他還有你。你可以照顧他,他也能陪著你。是我不好。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他喃喃地說,“我虧欠你們很多。今後,還會繼續虧欠下去。但是我沒有辦法。”
我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回應。那時的我不能聽懂太多,只知道他被無形的什麼困擾,也知他一時半會擺脫不了這種束縛。他不是不願意,而是做不到。
“我會努力的。”他像是結束了自言自語,轉而對我說,“我們一起努力好嗎?”
於是我點頭。讓我意外的是,父親採用了我起的、稚嫩的名字。雖然一開始,他與母親商定的不是這個,但他讓大家都這樣稱呼他。我將我童年不曾有過的愛,再也不會回來母親的愛,日理萬機的父親的愛,悉數傾注在這個孩子身上。
大概因為是搶救回來的早產兒,莫恩的身體很差。他比我見過的任何孩子都體弱多病。感冒發燒是家常便飯,甚至經常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情況。有些症狀,我從任何書裡都不曾見過,甚至要託大人們翻找實驗記錄——我沒有那麼大的權限。我想,我讀的書還是太少。失去母親後,父親更是分身乏術,做不了太多,我必須承擔起更多的責任來。
好在他的性格十分內斂,不會像大多數孩童那樣動輒哭鬧,令人頭疼。按照一些大人的話來說,就是“好帶”“懂事”。但靦腆也有靦腆的不好。當身體不適的時候,他悶聲不說,一點動靜也沒有,讓我們總不能及時發現異常。
第一次遇到我們都無法處理的情況,是在他三歲那年。
他成長得很慢,那時連走路都不利索,而且口齒不清。我那年應該是十二歲,力氣大了不少,至少能將他穩穩地抱一陣子。那天陽光很好,我抱起他,照例想出去曬曬太陽。沒走兩步,我的手臂突然感到一陣刺痛。這痛覺猝不及防,令我本能地鬆開了手。於是莫恩摔到地上,大哭起來。我想重新抱起他,卻發現我的手臂蔓出一小塊紅色。
我慌忙跑了。不是害怕,是想找人幫忙。注意到我流血的人都很緊張,他們試圖幫我,我只是語無倫次地比畫著,希望他們快點去幫莫恩。但當時沒人能明白我的意思。大家圍在我的身邊,我急得快哭出來。恰好在那一天,父親有事經過這裡。他很快明白我的意思,讓一個阿姨領我去包紮,自己則帶人前往弟弟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