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三章 推陳出新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錢總說我是個小馬屁精,米大劍仙你學我做啥子。”

    米裕當然知道,小米粒這些天肯定就在外邊一直等著。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開門,就能見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見。

    在那個劍修死了都無墳冢的家鄉,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個破境的米大劍仙。

    她只是在等餘米,就這麼簡單。

    米裕眼神溫柔,蹲下身,輕聲道:“小米粒,謝謝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謝我做啥嘞,米大劍仙客氣得差點讓我要生氣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晃了晃腦袋,“我一生氣,可兇可兇。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餘米,其實我也要謝謝你唉。”

    “為啥?”

    “我要是說了,記得保密啊。”

    “嗯。保證在隱官大人那邊都不說。”

    “以前在家裡,我經常給裴錢當門神,唉,裴錢每次見著我,她就不會像你這麼開心。”

    說到這裡,小米粒趕忙高高揚起頭,“不許誤會,我可不是說裴錢的不好啊,裴錢好得很哩,千般好萬般好,我要是把裴錢的好,一條一條說出來,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邊,都說不完,就只是在這麼件指甲蓋大小的小事上邊,沒有餘米你這麼好。哈,以後所有人都得跟著我,喊你米大劍仙啦。”

    米裕怔怔無言。

    他孃的,就連米裕這個混跡百花叢中的浪蕩子,在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來,趕緊去找個好姑娘,娶過門當媳婦,再生個小米粒這樣的寶貝閨女了。

    密雪峰,一處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欄杆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雲。

    在那高樓簷下,懸掛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掛風鈴,寫滿了詞牌名,風吹過木牌就輕輕磕碰起來。

    有那秋霽,眉嫵,賺煞,山漸青,水龍吟,眼兒媚,更漏子,水調歌頭,卜算子慢,千秋萬歲,花雪滿堆山,荷葉鋪水面,春從天上來,入夢來,風波定,好事近……

    一艘隸屬夢粱國皇室的仙家渡船,緩緩升空,黃粱派歷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雲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雲霞山沒將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實名為投箸渡,當年隨著黃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為入不敷出,逐漸荒廢,後來就租賃給了雲霞山,再後來,就乾脆被雲霞山花錢買走。如今再想要從雲霞山那邊購回投箸渡,是痴人說夢了,所以黃粱派一直想著重新開闢一座渡口,但是難度太大,一國之內,尤其是夢粱國這樣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時擁有兩座規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讓雲霞山和黃粱派因此出現一連串的山上紛爭。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終究不可能太過偏心黃粱派,何況雲霞山還是一個宗門候補的山頭,就像掌門高枕之前的那般為難,都是隻能心裡敞亮卻裝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輕皇帝就半點不為難了,與高枕承諾一事,會將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氣,劃撥給黃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廟禮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講究,必須位於京城“震位”,至於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證千畝,就是有一定彈性的。不過高枕卻沒有答應此事,說此舉太過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雲霞山那位前來觀禮的老掌律知道了,還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請求在梅山君的西嶽地界,給出一塊靈氣尚可的地界開闢為渡口。

    渡船一間屋內,裝飾簡陋,年輕皇帝開始批閱奏摺,偶爾笑罵幾句。

    納蘭玉芝調侃道:“高掌門要是在官場廝混,怎麼都能當個六部尚書。”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處理公務,你打什麼岔。

    黃聰放下筆,揉了揉手腕,瞥了眼處理完的奏摺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無奈搖頭,既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啊。

    納蘭玉芝笑問道:“陛下,見著了那位隱官,作何感想?”

    黃聰微笑道:“感覺比較矛盾,陳先生正襟危坐,與人認真說事時,會覺得夏日酷暑,避無可避。可當陳先生與人閒聊時,如沐春風,就會覺得輕鬆愜意了。”

    納蘭玉芝說道:“我倒是隻有一個觀感。”

    黃聰好奇道:“說說看。”

    納蘭玉芝說道:“年輕隱官,好像有點怕我?”

    梅山君沒好氣道:“虧你說得出口。”

    黃聰哈哈大笑道:“這件事我站梅山君這邊,陳先生那叫一身正氣驅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讓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個秋毫觀陸浮的根腳?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讓我山君府那邊的諜子出馬,我總覺得這廝,太過行事荒誕,不像……”

    納蘭玉芝見那梅山君醞釀措辭,便接話道:“不像個正經人。”

    梅山君點頭道:“卻也不像什麼歹人。畢竟是跟著陳隱官一起登山觀禮的。”

    黃聰搖搖頭,靠著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這邊,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場,年輕皇帝恨不得把雙腳抬起,擱放在桌上,擺手道:“沒必要節外生枝,山上的過客而已,走過路過擦肩而過,就再難見面了。”

    納蘭玉芝忍不住笑道:“陳劍仙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不著調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麼都敢說,吹牛皮不費錢。

    黃聰想了想,“我總覺得他們不像是什麼朋友,反正就是一種感覺。”

    年輕皇帝突然懊惱不已,“早知道在婁山那邊,就該讓陳先生幫個忙,寫下今年夢粱國開春吉語的‘書樣’。”

    浩然天下各國君主,都有開筆迎新春的習俗,皇帝需要為天下熬年守歲。

    子時過半,新年到來,就會有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白玉蠟燭,為皇帝照明,秉筆太監遞上一支御筆,鋪好灑金箋,研磨硃紅墨,皇帝就要書寫一些類似“宜入新年,萬象更新”、“海晏河清,時和年豐,迎春納祥”的吉語,將這些吉祥箋張貼在內廷那幾處重要大殿,是謂“開筆”。

    皇帝再象徵性瀏覽一遍欽天監編撰的新年曆書,就等於一國君主已經為一國蒼生百姓授時省歲。

    之後也會再寫福、壽、春等字,賜予朝臣。

    這也是黃聰為何急匆匆離開婁山的重要原因。

    納蘭玉芝笑道:“離開婁山又沒多久,可以調轉船頭。”

    黃聰顯然心動了,“這不太合適吧?”

    梅山君察覺到皇帝陛下的視線,無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黃聰笑道:“我還有個感覺,咱仨,就數你跟陳先生最投緣。”

    梅山君難得露出滿臉笑容。

    黃聰轉頭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這馬屁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

    納蘭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討好一位山君。”

    黃聰點點頭,“寡人真正需要‘討好’的,只有一國百姓。”

    屋子窗口外邊,有人雙手趴在窗臺上,朝裡邊探頭探腦,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頭頂道冠,將魚尾冠換成了蓮花冠。

    那年輕道士揚起一隻手,拿著一張捲起的紙張,笑道:“別下逐客令啊,貧道這趟風塵僕僕趕來,是讓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開筆吉語一事,就在上邊寫著呢,雖然不是陳山主的親筆,但是你們是不曉得,陳山主的字,都是跟貧道學的,你說能不像嗎?陛下你大可以當做是陳山主的真跡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聲,訓斥這個全然不講規矩的神誥宗道士。

    納蘭玉芝則是覺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輕皇帝卻已經站起身,朝窗口那邊低頭抱拳,“夢粱國黃聰,拜見陸掌教!”

    陸沉趴窗臺那邊,歪著腦袋,“唉?這麼聰明?貧道就說嘛,耳聰目明,什麼都聽得懂,什麼都看得見,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還好說,還算神色鎮定,納蘭玉芝卻已經臉色慘白無色。

    只見那“陸掌教”一個鷂子翻身,飄然落地,將手上捲紙攤開放在桌上。

    紙上所寫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過的吉語。

    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陸沉帶著年輕皇帝離開屋子,走到船頭那邊。

    黃聰問道:“陸掌教是有什麼吩咐?”

    陸沉笑問道:“如果貧道是要你對付陳平安呢?不管成與不成,都送你一樁潑天富貴,如何?”

    黃聰只是搖頭。

    陸沉又問道:“那如果貧道換個說法,能夠讓這夢粱國山河百姓,都安居樂業幾百年呢?”

    黃聰還是搖頭。

    陸沉笑道:“不用這麼緊張,貧道就是隨口一說。”

    黃聰依舊身體緊繃,不知不覺,已是汗流浹背。

    陸沉說道:“回頭你去找那曹溶,就說師尊陸沉有令,命他照拂夢粱國幾分,就以三百年為期限吧。”

    黃聰欲言又止。

    陸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黃聰點點頭,拱手抱拳道:“謝過陸掌教賜下法旨。”

    陸沉伸手出袖,趴在欄杆上,“少年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如今青衫仗劍回,山河滿春風。不知壯年與暮年,又是何種光景。”

    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

    人間山水郎,少年最思無邪。

    美人贈我金錯刀。

    劍氣長城劍氣近。

    誤入藕花深處,觀道觀道觀道。

    自己畫地為牢,我與我周旋久。

    遠遊客龍抬頭,見心中天上月。

    學問最難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燭夜遊。

    劍修補地缺,天人選官子。

    旁觀他人人生如翻書,那麼下一卷呢?

    陸沉掏出一壺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釀,抬頭望向南邊的桐葉洲,再看了一眼寶瓶洲某地,自言自語道:“浮生一夢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陸沉最後又重新看了眼南邊桐葉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經儒家陪祀聖賢看守的那道大門,就直接破開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後在那最高處,環顧四周,視線遊曳一番,看過那一處處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場或是當下身形,不管是隱蔽還是光明正大,陸沉盡收眼底,伸了個懶腰,喃喃道:“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哈,好個推陳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