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七十一章 不陌生

    周米粒嚼著一片茶葉,揉了揉眼睛,真有客人來訪?只見遠處來了兩人,一個年輕人,揹著個竹箱,一個胖乎乎的,隨從模樣,斜挎包裹,風塵僕僕的,就像兩個風餐露宿的行腳商。

    當年在故鄉啞巴湖那邊,周米粒見過很多。周米粒一下子就生出了親近之心,小臉蛋,兩條疏淡微黃眉毛,就像掛滿了喜悅。

    她趕緊放下茶碗,再將桌上的金扁擔和綠竹杖取下,斜靠著長凳,周米粒快步向前,只是沒有跑出屋子太遠,站定後,一隻手輕輕拽住棉布挎包的繩子,稚聲稚氣道:“兩位貴客,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咱們這兒叫青衫渡,屬於青萍劍宗地界,與客人們道個歉,如今渡口建立沒多久,尚無供人遠遊的渡船。”

    揹著竹箱的年輕男子,看著那個斜挎棉布包的小水怪,神色柔和,輕聲道:“我叫張直,是個走南闖北的包袱齋,來這邊逛逛,不乘坐渡船遠遊,你們宗門有無需要外人注意的山水忌諱?”

    周米粒搖搖頭,笑道:“來者是客,無甚忌諱。”

    其實話一說出口,小米粒就後悔了,怪自己業務不精啊,只是來這邊巡山,渡口忌諱規矩啥的,得問過裘嬤嬤和醋醋姐姐才行,完蛋了,完蛋了,如何補救,如何是好……黑衣小姑娘皺著疏淡的兩條小眉毛,愁啊,等會兒與兩位外鄉人寒暄過後,就趕緊找裘嬤嬤搬救兵去。

    張直笑道:“這位小仙師,能否容我們歇腳片刻?”

    周米粒使勁點頭,學暖樹姐姐與他們施了個萬福,“請。”

    一起走向那張桌子,張直身邊的那個胖隨從,笑著自我介紹道:“小仙師,我叫吳瘦,胖瘦的瘦,道號靈角,空靈之靈,不是吃的那種菱角。”

    周米粒趕忙回話道:“大仙師,我叫周米粒,碗裡米粒的米粒,能吃的那個米粒。”

    吳瘦笑著點頭,以眼角餘光瞥了眼密雪峰,心聲說道:“主人,龐超就在山上瞧著這邊,不過看樣子,龐超不會主動下山來見主人。”

    張直以心聲答道:“見了也沒什麼可聊的,不見好,省得尷尬。吳瘦,如果能夠見著那位年輕隱官,你就莫要舊事重提了,不討喜,別搞得我們像是登門討債似的。”

    身邊這個吳瘦,是昔年寶瓶一洲包袱齋的話事人,其實與落魄山還有點淵源,因為牛角渡最早的那個包袱齋,就是吳瘦當初親自與大驪宋氏打下了基礎,只是吳瘦膽子太小,氣魄不夠,或者說是光盯著可見的財路,結果沒做幾年生意,便早早撤掉了人手,關門大吉,只留下了個空殼子,算是便宜了後邊與北嶽魏檗一同接手牛角山的落魄山,山頭都歸人家了,自然就順便將那些仙家建築一併收入囊中。但是這麼多年,落魄山一直沒把那邊的渡口生意真正做起來,一開始還是門派的底子薄,手裡邊沒貨,後來開闢出了一條北俱蘆洲東南航線,生意剛剛有點起色,就開始打仗了,整座牛角渡被大驪軍方徵用,商貿運轉一事就徹底擱淺了,這些年形勢有所好轉,但是還缺個會打算盤的主心骨,幽居修道,與跟人做生意,隔行如隔山。

    因為吳瘦當年自作主張撤出寶瓶洲絕大部分的包袱齋,這麼一檔子事,與大驪宋氏鬧得不太愉快了,在那之後,包袱齋等於是徹底失去了寶瓶洲這塊地盤,只要大驪宋氏一天不改口,包袱齋就不敢擅自在寶瓶洲開張,哪怕是齊渡以南,都已陸續復國,包袱齋還是不敢去觸這個黴頭。

    走了個繡虎,來了個隱官,何況這兩位還是同門師兄弟。

    周米粒等到兩位商賈落座後,問道:“張先生,吳仙師,要喝茶麼?”

    吳瘦瞥了眼桌上的茶碗,茶葉與煮茶之水,都不講究,確實粗茶,便搖頭笑道:“不用了。”

    張直卻說道:“勞煩周仙師,給我來一碗熱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笑道:“好嘞,張先生稍等片刻。”

    吳瘦疑惑道:“這頭小水怪,瞧著腦子也不太靈光啊,不似偽裝,就只是個洞府境,她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能當護山供奉?就不怕外人看笑話?”

    張直微微皺眉。

    一道白虹貼地長掠而至,飄然落座,坐在一條長凳上,招手大聲喊道:“右護法,別忘了算上先生和我的兩碗。”

    除此之外,又有一位青衫客站在吳瘦身後,一隻手搭在胖子肩膀上,“我家周米粒擔任落魄山右護法,你一個外人,有意見?”

    正是一路慢悠悠返回仙都山的陳平安和崔東山。

    吳瘦愣在當場,自己不是以心聲言語嗎?

    怎就被聽了去?

    吳瘦剛要有所動作,就發現肩膀上的那隻手,往下一按,整個人身小天地的靈氣運轉隨之凝滯,如河水結冰一般。

    那人繼續笑道:“我問你話呢。”

    張直抱拳道:“陳山主,吳瘦口無遮攔,多有冒犯,我先幫他道個歉……”

    陳平安斜眼望向那位包袱齋老祖師,直接打斷張直的言語,“這裡是青萍劍宗,你幫不了他。”

    崔東山繃著臉憋住笑,好好好,這張直真是自家好兄弟,吳瘦更是條鐵骨錚錚硬漢子,敢在這青衫渡,這麼說小米粒,腦闊兒都給你敲爛。

    看看,自家先生平時脾氣多好,更是一貫禮敬前輩的,這都給你們整生氣了,活該活該,千不該萬不該,說咱們小米粒的壞話。

    陳平安單手負後,一手搭在吳瘦肩膀上,身體前傾,低頭彎腰,微笑道:“再這麼裝聾作啞,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吳瘦顫聲道:“恕罪,隱官恕罪,無心之語,多有冒犯,是我鬼迷心竅了,腦子犯渾。”

    小米粒和胡楚菱一起端來三碗茶水。

    醋醋將兩碗茶水輕輕放下,小米粒負責端給張直,她朝好人山主咧嘴一笑,這個張先生是外人哈,禮數要足,雙手奉上。

    陳平安笑眯起眼,輕輕點頭,明白。

    崔東山笑道:“右護法,你先跟醋醋一起回屋子,外邊天寒地凍,不比屋裡暖和。”

    周米粒皺著眉頭,我一頭大水怪,怕冷?天大笑話麼。只是靈光乍現,曉得了,好人山主要跟人聊正事,大買賣!

    陳平安拍了拍吳瘦的肩膀,坐在餘下的一條長凳上。

    方才大白鵝見先生起身,就開始拿袖子擦拭身邊長凳,白忙活了。

    陳平安開門見山說了兩句話。

    “張先生喝完茶,就可以走了,包袱齋在寶瓶洲重新開張一事,免談。”

    “就算大驪朝廷點頭,哪怕是皇帝宋和答應,一樣作不得準,我說不行,就不行。”

    張直笑容如常,喝了一口茶水。

    吳瘦苦笑道:“陳山主,難道就因為我這句冒失言語,就要與整個包袱齋交惡?”

    張直微笑道:“這種個人恩怨,別扯上我的包袱齋。”

    吳瘦心一緊,使勁點頭,“是我又說錯話了。”

    劍修的惡劣脾氣,這回算是真正領教了!

    崔東山哀嘆一聲,“張直啊張直,你真是帶個活祖宗在身邊。原本好端端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機會,結果給這麼鬧的,雪上加霜了不是,一下子就少掉兩洲生意,擱我是你,這會兒已經先摔自己兩大嘴巴,再摔吳老祖幾個耳光。”

    周米粒守在屋門口那邊,等會兒一看到誰喝完碗裡的茶水,她就可以準備隨時添水。

    至於那張桌子聊了啥,她聽不清楚,也不會偷聽,多半是大白鵝又抖摟了一手術法神通,瞧瞧,大白鵝朝自己擠眉弄眼呢,唉,如今都是當宗主的人了,也沒個正行。

    再看看好人山主,正跟人談笑風生呢,估摸著這樁送上門來的生意,是十拿九穩了!

    又有一位劍修化虹而至,落在桌旁,崔東山看熱鬧不嫌大,抽了抽鼻子,眼神幽怨道:“米首席,這位吳老祖,方才破口罵我們小米粒腦袋不靈光呢。”

    米裕原本還面帶微笑,聞言瞬間臉色陰沉,盯著那個滿臉呆滯的……吳老祖,“哦?那就是元嬰的境界,飛昇的膽子,聊完事,就給自個兒找塊地去,挖個坑。”

    周米粒瞧見了米裕,悄悄抬起手,勾勾手,餘米餘米,來這兒來這兒,好人山主在跟人談買賣呢,咱倆不是這塊料,都不摻和。

    米裕臉色又變,眼神溫柔,走向屋門口那邊,期間轉頭看了眼張直和吳瘦,張直還好,依舊神色自若,吳瘦只覺得如墜冰窟。

    張直喝完碗中茶水,轉過身,笑著提起手中白碗。

    周米粒趕忙拎著火盆上邊的爐子,飛奔到桌旁,接過茶碗,倒了七八分滿,再遞還給那位張先生,張直就又與小姑娘道了一聲謝,笑道:“下次煮茶待客,取水需有講究,我是無所謂,風餐露宿慣了,只要能解渴就是好茶,但是好些山上仙師嘴刁,一喝就能嚐出滋味高低,哪怕表面不說,心裡卻要犯嘀咕,只是將就而已。以後煮茶之水,不如從山中清泉汲水,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三座舊山嶽中,都有不錯的水源。”

    喝茶有這講究?真是這樣麼?周米粒看了眼好人山主,陳平安點點頭,黑衣小姑娘立即笑容綻放,與張先生道謝,“受教!”

    張直喝了一口茶,笑道:“落魄山果然不一樣。”

    張直雙手捧住茶碗,笑道:“正式介紹一下,我叫張直,洛陽木客出身,壞了祠堂祖訓,就被譜牒除名了,在山下做點小本買賣,積少成多的路數,比不得範先生的深謀遠慮和劉財神的家大業大。旁邊這位,吳瘦,道號靈角,曾是寶瓶洲包袱齋分部的負責人,吳瘦只盯著算盤和賬本,從不抬頭看長遠大勢,唯一的功勞,就是誤打誤撞,為牛角渡留下了那些建築,如今歸屬落魄山,實屬萬幸,這麼些年,與各洲包袱齋同行碰頭,唯獨此事,可以讓吳瘦挺直腰桿說話,吹幾句不打草稿的牛皮。”

    吳瘦滿臉苦澀。

    主人極少這麼與人言語的,何況先前還專門告誡自己,不許提及牛角渡一事。

    不過張直最後幾句,倒也不算什麼虛情假意的場面話,吳瘦確實經常與同行炫耀此事,只是稍微更改了事實,說自己與那位年輕隱官當年是怎麼相識的,如何相逢投緣,稱兄道弟,那會兒的陳平安還只是個窯工少年,但是我吳瘦何等眼光,一瞧就看出對方的不簡單,酒桌上,撂下一句我覺君非池中物,陳平安那會兒都不信呢,只是與自己敬酒,幹了一大碗……說得多了,說到最後,吳瘦自己都快信了。

    不要覺得這種低劣手段如何滑稽可笑,生意場上,還真就有可能換來真金白銀。

    陳平安說道:“桐葉洲這邊,我管不著。”

    張直也是明顯鬆了口氣。

    吳瘦低下頭,擦了擦額頭汗水。

    至於是不是做樣子給人看,啞巴吃黃連,有苦自知。

    張直也是直爽人,直接問道:“敢問陳先生,除了你們青萍劍宗,在這桐葉洲地界,能說上話的勢力,有幾個?”

    崔東山晃著白碗,“消息這麼靈通,是玉圭宗那邊,還是大泉王朝戶部,走漏了風聲?”

    陳平安喝完茶水,笑道:“如今管事的,是崔東山,你們聊你們的。”

    起身告辭離去,走向屋門口,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笑道:“不用繼續幫忙添水了。”

    米裕雙臂環胸,背靠牆壁,始終盯著那個吳瘦。

    陳平安沒好氣道:“嘛呢,眼神能殺人啊,我怎麼不曉得劍仙這麼牛氣。”

    米裕笑容尷尬。

    進了屋子,陳平安與裘瀆、胡楚菱笑著打過招呼,坐在屋內一隻火盆邊,伸手烤火取暖,猶豫了一下,說道:“小米粒,剛才有人覺得……嗯,反正說了些不是什麼好話的混賬話,湊巧被我聽著了。”

    小米粒挪了挪小板凳,靠近好人山主,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不是那個張先生,對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是那個叫吳瘦的胖子。張先生還是很喜歡你的。”

    小米粒一下子眉眼飛揚起來,“哈哈,猜中了,我就知道不會是張先生!”

    黑衣小姑娘搖頭晃腦,肩膀一起一落的,還蠻開心,好像吳瘦的看法,不管說了啥,已經被她忽略不計了。

    小姑娘光顧著開心了。

    就像她經常一個人在落魄山崖畔看風景,不開心的事兒,就隨雲飄走吧,開心的,如鳥雀停枝頭,留下做客吧。

    陳平安就要忍不住站起身,這下子反而輪到米裕慌了,咳嗽一聲,“隱官大人,實在不行,還是我出手吧。”

    周米粒伸手,輕輕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搖搖頭,咧嘴一笑,好像在說,在自己家裡呢,怎麼可能不開心呢。

    小姑娘撓撓臉,又開始與好人山主竊竊私語,說自己與裴錢,也會在背地裡說岑姐姐是憨憨嘞。

    陳平安笑著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右護法說了啥,我怎麼沒聽清楚,不知道,記不住。”

    周米粒,“哈!”

    好人山主,“哈哈。”

    周米粒,“哈哈哈!”

    好人山主,“你贏了。”

    米裕看著隱官大人,唏噓不已,也就是隱官大人不沾花惹草,不然自己加上週首席,都不是對手吧。

    陳平安轉頭怒罵道:“滾你的蛋。”

    米裕愣了愣,奇了怪哉,隱官大人怎麼聽到自己的心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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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一張飯桌上,坐著朱斂,陳暖樹,化名謝狗的貂帽少女。

    謝狗感嘆道:“朱老先生,我還以為你們落魄山,以隱官大人的能耐,得有大幾千號人馬呢。”

    劍修幾十上百個,練氣士來個數百號人物,純粹武夫幾千人,再加上些外門弟子、雜役奴婢啥的,年輕隱官一聲令下,指哪打哪,有事沒事就去大驪京城耀武揚威,逛蕩一圈。

    實在沒想到,落魄山上就這麼點人。

    小陌也真是的,半點氣力都不肯出,估計還是懶。

    他們這撥老不死,她跟小陌,加上那個名字都沒想好的無名氏,都是不差的,不過都是獨來獨往,至於那個滿身寶貝的離垢,還有那個胸脯大的婆姨,也都是不喜歡熱鬧的,但是其餘王尤物幾個,都是肯定會重新開宗立派的,呵,鳥樣,殺力不夠法寶湊,本事不高嘍囉多。

    朱斂笑道:“其實還有一座蓮藕福地,加上那邊,人就多了。”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嗤之以鼻,夾了一大筷子菜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那也能算人?加在一塊兒,能頂個玉璞境使喚嗎?”

    陳暖樹聞言,只是默默低頭嚼著米飯。

    朱斂笑容如常,“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雖說各有各命,不管怎麼說都是命。”

    謝狗哦了一聲,只是下筷如飛,心不在焉敷衍一句,“有理有理。”

    之後暖樹收拾碗筷,去了灶房。

    朱斂笑著提醒道:“謝姑娘,以後就不要隨便試探人心了。”

    “我們落魄山,雖說規矩不多,但是為數不

    多的幾條規矩,不管是誰,自家人,或是客人,都得稍稍在意幾分。”